50- 路有冻死骨

    tue dec 09 20:40:08 cst 2014

    琰容离开东篱的时候，是万物复苏的初春，一转眼，就近了年尾，到了冬天。

    穆琰容的行走继续着，他是富家公子，不用为银钱生计发愁，他带着宋临，一路往北。

    在一派看似安详的成长里，他仿佛悠然着走过冬夏，看着万物从翠绿到白雪。

    在不断的行走见闻里，琰容接触了不同的人，他的圈子以外的人。

    他跟他们随意聊着，哪怕对方是个农夫，或者小生意人，他从他们身上，看到真实的人生写照。

    他们为生计而艰苦的奔波着，远离了妻子儿女，讨一份仅仅温饱的生活。

    他们的手掌上有厚厚的茧子，他们的背脊黝黑微驼，可他们对这些都看的很淡。

    他们欣喜着，在一天的劳作后，喝一盅不是佳酿的烧酒；在逢年过节的时刻，给儿女买一点糖果；他们那么卑微的幸福着。

    在这个穆琰容所未曾见过的另一个世界里，他的心微酸却也微笑着，体味着多数人的生活。

    不同于东篱冬天里湿润的冷，哪怕有时还见着墨绿的颜色，可冷雨伴着着冰珠，冷气直透进骨头的缝隙里；

    北方的冬天，是凛冽的冷，冷的更彻底，更直接。

    北方的冬天，树叶会掉光，树木的脉络更加清晰，像是人的骨骼，也像是人生里所走过的，每一个需要选择的岔路口。

    当白雪覆盖了山川河流的时候，在一派广袤的银色里，自然变的庞大，自我变得渺小。

    琰容和宋临都添置了御寒的棉袍和外氅，内外镶嵌着皮毛，更能抵御严寒。

    当初冬的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，两个生长在江南的少年都是欢喜雀跃的。

    他们甚至下马来，在覆盖了冰雪的树林间打起了雪仗，雪花随风飘舞着，连同两个少年，在风雪里舞动的俊逸的身影。

    他们的眼睛里，闪烁着孩子一样纯粹的光芒。那一刻里，他们或许还都是真的，忘我的快乐着。

    雪一直下着，没见停。

    琰容记得，那一年的冬天，特别寒冷。

    因为天气的关系，他们的行程缓慢下来。

    雪深厚的堆积着，马匹只能缓缓的行走，因而他们也只能艰难的从一个村庄前往到另一个村庄，然后在天黑前人困马乏的投宿住下。

    行路艰难些，却也没什么平静被打破，是在他们发现第一个冻死在道路边的路人时。

    再没有什么，比亲历生死震撼人心，哪怕，那只是一个陌生的路人。

    琰容不曾忘记，那是他第一次那么近的接触死亡；那么轻易的，没有准备的。

    那男子看上去沉静，他很瘦很年轻。他的脸色灰白，四肢僵硬，他就那样摊倒在路边，被白雪渐渐覆盖住。他身上不过一袭残旧的单衣单鞋。

    他是谁，他的家人在哪，他们知不知道――一切不得而知！

    那场景是悲凉的，连同随后几天，都是沉闷的。

    琰容和宋临两个人两匹马，没法搬动他，也是不敢去搬动他。

    他们在下一处落脚的村庄，告诉了当地管事的村长，村里派出了几个壮年的男子去，把那人的尸首抬回来。可他不是那里的人，村里并没有人认识他。

    村里决定掩埋掉他的尸首，起初就只一块早席包裹住而已。

    琰容的眉头皱紧，是他，出钱买了棺木，让那男子稍微体面的入土为安。

    落脚村庄里一众帮忙的男人们纷纷感叹这少年的好心肠。

    而琰容站在那新坟旁边久立无语，除了感到了深深的悲凉外，他突然间意识到，生死原来如此简单。

    简单到，连任何人都不用去告诉，就只一掊覆了白雪的黄土掩埋掉。

    雪花依旧凛冽的飘下，无声的落在大地上，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。

    穆琰容和宋临，渐渐意识到了那年冬天的雪灾，因为他们在沿途，看到了越来越多的倒下去，便再起不来的人。

    一路向北，一路苍茫，一路悲怆。

    穆琰容和宋临到达庶川，是新年将近的时候。

    庶川，是京城以北最大的一座城。

    庶川靠近边境，周边有大军驻守。他和邻国的买卖交易频繁。在庶川的街头，经常可见穿着异域服装的人行走买卖。

    一路上的见闻，雪灾越发严重，植被被连绵的大雪覆盖冻死，整个北方受灾。挨饿受冻的灾民不计其数。

    琰容和宋临一路进城，看到城门内外涌动着无数的灾民，男女老少，一片哀号。看到有穿着好一点的人走过来，就有大批的灾民上前，乞求些钱粮活命。

    琰容和宋临投宿在庶川城中一家老店，叫做御泉居。

    御泉居原叫玉泉居，早年间，先帝视察兵防时曾便服私访，住在了这里，

    后来，先帝赐名叫了御泉居。御泉居也由此闻名。

    御泉居是家族经营的买卖，掌柜一家姓杨，代代相传，已经几代人了。

    一路行走劳顿，琰容却是发觉，宋临越发的沉默。

    宋临本是活跃的性子，话多，玩笑也多。可连续一段日子，他都默默的无言。

    琰容知道，他一定想起了儿时受灾乞讨的那段日子，那段跟吴歆一起的日子。

    亲身经历的苦难，总是格外真切，那种真切，是琰容所无法体会的。

    宋临清楚的记得，亲人的离去，撕扯的哭喊并唤不回他们的笑颜；

    而饥饿的感觉，像百蛊食心似的，充斥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。

    每次回想起来，胃里都还觉得一阵酸意涌上来，很不舒服。

    而吴歆，吴歆在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里，像是一股暖阳，给了绝望里的少年宋临，一点色彩和希望；可其实，宋临也是吴歆的温暖希望，其实他们是在互相的取暖过活。

    直到宋临被穆燃带到东篱，他从此不必再饱受寒冷和饥饿；可他的离去，却带走了吴歆赖以生存的那一缕阳光。

    吴歆没有原谅他，哪怕是他孩童时刻，不由自主的离去。

    在海山城，当宋临好不容易再次拦住吴歆的时候，她冷眼让她随她走。

    在一片空旷的海滩，吴歆望着海的方向，没有表情的说，

    “宋临，你走后，我受了多少，多久打骂和委屈吗？那些本来是我们一起受的打骂和委屈。

    我们一起讨饭吃的时候，虽然穷苦无助，可好歹，不是一个人的。”

    宋临看着她，久久说不出话。好久，他才艰难的出声，他迫切的想要告诉她，他刚去到东篱时，认生也害怕，等到他稍微熟悉了一点，他跪求过穆燃，求他去找到吴歆。

    而穆燃也的确派人去找了，但是回话却是：没有找到那个叫吴歆的女孩子。

    无论他怎么解释，吴歆都没有转回头来，甚至没有再什么话。

    吴歆只是在最后离去时，对宋临说，

    “宋临，就当我们没认识过吧。我已经不是当日的吴歆了。”

    那天宋临独自在海边久坐，而在这之后的第二天，吴歆从落玉小住不辞而别了。

    就连秦夫人和弦清，都不知道她的去向。

    但是从秦夫人和弦清那里，宋临知道了另一些关于吴歆的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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