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章 放逐

    sun feb 15 16:04:03 cst 2015

    时至今日我已成了幼年憧憬的一个有故事的人，那些曾经的快乐和悲伤如愿以偿的给了我所谓的沧海桑田，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种负担。我不知道此间少年还是不是曾几何时的莘莘学子，亦或是驰骋疆场的将军，还是现在这般浪迹天涯的剑客？如此看来，改变我一生的竟是多年前微山湖水寨的那晚。天微微亮，在我的计谋下，无数的官军落水，他们有的哀嚎，有的求生，相同的是那绝望的眼神。对于千年后的我来说，他们是死去千年的人。对于现在的我，他们却是活生生的生命。看着一张张脸失去生机，我的心也慢慢冷了下去。　---《回忆录，叶觞》

    九日寅时，刘曜遣军攻微山水寨。沿途无阻，军中异之。及至，寨中空无一人。斥候回报，微山全寨趁夜袭顿丘。曜大惊，挥军火速回援。时军中皆高楼大船，行舟极慢，恰寨中遗留快船数十。曜乃令军士乘快舟返回，待到半途，舟尽漏水，落湖之人无数，护卫救之，曜得脱。此役过后，微山水寨声名大振，数年间，官军不能讨之。　---《汉赵史》

    也许此时此刻的叶觞还没能理解众人惊恐的目光，战争还只是存在于印象里。

    星夜，全寨出动突袭顿丘。果然如叶觞所料，顿丘除了郡守在衙内呼呼大睡之外，其余全部武力都被刘曜调去封锁水路了。

    水寨众人冲进府衙，拿了郡守。

    这郡守姓崔也是北方大姓，见水寨之人绑了自己，倒也不慌神色反而有一种倨傲。

    还未待罗远开口，那崔郡守道：“汝等水匪还真有些见识，居然敢来偷袭这里。也罢，只要你们不侵扰百姓，不伤及我等性命，粮草钱帛任意取之。”

    罗远笑道：“你这郡守倒也识相，来人，松绑。”

    崔郡守取来府库钥匙，交给罗远后站在一旁冷眼旁观。当众人打开府库之时，眼前大亮，这一趟可谓收获颇丰，即使官军把水寨付之一炬也无妨，只眼前这些钱粮足够再建四五个水寨了。

    罗远命手下之人仅留下足够顿丘日常生计的粮食，其余的全部运走

    虞期佩服叶觞谋略的同时，不由得对其敏锐的洞察力感到心惊。

    在大家都欢欣雀跃的时候，罗远站出来道：“彤儿，你和庆之在后押运钱帛。我率大伙去半路截击回援的官军。”

    叶觞和纤鸢本想趁着这次偷袭顿丘的时候，拜别水寨众人，向西去凉州再入蜀。奈何顿丘一舟一船都没有，只得再和罗远回微山湖，顺便借一只快船渡水。

    天微微亮，刘曜命兵士全军进击。当进了水寨后才发觉不妙，全寨空空如也不见一人。正在奇怪的时候，有幕僚上前建议道：“将军，不如将此寨付之一炬。即使那群水匪再回来，也将没有立足之地。”

    刘曜摇头，肃然道：“我本来就不赞成这次围剿微山水寨。一则是这些人虽然据水而不从王化，却并不是为非作歹之辈。其二，这次陛下贸然听信西蜀之言，联手攻晋却是操之过急了一些。如今还未曾与东晋动兵，却先在国内劳师动众。况且这些人中还有大部分渔民，我们可以征讨之，却不能断了人家的生计。”

    说罢不再理那个幕僚，刘曜带着几个亲卫在水寨中巡视了一圈，不由得叹道：“这些水车舟桥想必是墨家人帮着建起来的，真可谓鬼斧神工。昔日魏武帝想伐墨家非攻城，为有识之士所谏阻。言墨家精通机关之术，善借山川河流飞沙走石之力，非人力可及。今日观之，可见一斑。”

    巡到一半突然有兵士跑来报道：“将军，顿丘来报，水匪趁夜偷袭。郡中府库钱粮被洗劫一空。”

    刘曜惊到：“岂有此理，这群水匪怎么有胆量偷袭我军后方。”

    旁边副将道：“想必他们是趁夜逃跑的时候无意中发现顿丘并无守军，所以见财起意抢劫了顿丘。”

    刘曜沉思了一会，断然道：“不，他们是早有预谋的。不然不会撤退的这么严整。而且时机把握的刚刚好，我军刚一入寨，想必他们也同时到的顿丘。没想到山野之中也有这般见识。传令下去，全军速速回援，争取在半路截击他们。另外在寨中看看有没有快船留下，就用他们的船，我们的高楼大船行不快。”

    见叶觞心中似有不快，纤鸢柔声道：“你怎么了？”

    “没事，只是不知道这次要死多少人。”

    纤鸢笑了笑，道：“咯咯，这计策是你想出来的，现在不忍心了么？”

    叶觞看着她满不在乎的样子，黯然道：“我曾经所在的地方充满着真真假假，不知道路是不是真的，不知道吃的是不是真的，不知道别人说的话是不是真的。但在这里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，我不清楚这次到底是救了水寨的人，还是害了那些官兵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个好人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但你不适合这个世道。”

    “我也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那怎么办呢？”

    “所以我想做个流浪歌手。”

    “流浪歌手，是何物？”

    “时间附骨如毒，唯有拖着痛苦步入迷途。不论是文章还是乐曲，上至达官显贵，下至贩夫走卒都能做得出来，而真正完美的却寥寥无几。所以这就需要去大千世界去体味百态人生，才能产生共鸣。”

    正说着，叶觞随罗远一行人已经赶到微山湖。众人登上事先藏好的舟船准备去半途截击官军。

    叶觞趁机向罗远道：“寨主，想来大局已定，在下这就告辞了，烦劳借小舟一只。我想向西去蜀中。”

    罗远面露难色，一旁的陈庆之解释道：“叶兄，你看我们现在人手众多，舟船不够。不如叶兄随我们一起，待夺回水寨不但舟船任选，还有厚礼相赠。”

    “厚礼就不必了，能借一艘快船即可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自然。”

    就这样叶觞跟着水寨之人一起埋伏在芦苇荡中，静待官军出现。

    而官军那边乱作一团，好在刘曜领军多年，令三千将士守在水寨以防不测。自领大军回援顿丘。

    果然，舟行至一半，军士来报：“将军，咱们的船漏水了。怎么都堵不住。”

    刘曜大惊，暗道不好，中计了。

    他刘曜也算得上是当世名将，手握重兵威震一方，如今攻打一个小小水寨却连环中计，心中无名火起，怒道：“传令下去火速后退，回水寨，弓箭手待命留意周围动静，有敌人就放箭，不要保留把箭全给我射光，其余人全部去救船，一定要坚持到回到岸上。”

    罗远等人一直在芦苇中冷冷的看着眼前的一切。隐约看见官军向这边驶来，却久久不见动静。

    叶觞低声对纤鸢道：“看来官军主将也不是个蠢人，他发现快船有问题，应该马上想到了我们会有埋伏。所以现在看到的可能是空船，官军早就逃回水寨了。”

    纤鸢道：“那我们岂不是白白再此等候，要不要通知罗寨主，让他们早作准备。”

    叶觞忙道：“不要，他们的船已经漏水走不快的，等寨主他们发现了也能追上的，那时候估计已经临近岸边了，这样能使大半士兵不至于殒命。况且如果真的让官军这次全军覆没，恐怕汉赵国主一怒之下令大军压境，这小小水寨不足万人怎么抵挡？”

    纤鸢点点头，示意明白。

    约莫半个时辰，陈庆之疑惑道：“怎么官军停在那里不动了，按理说船差不多该沉了。”

    经他提醒，罗远醒悟道：“不好，他们跑了，我们看到的肯定是空船，所以才这么久没有沉。传令下去给水寨的弟兄们，快追。”

    说罢，大家一起向官军追去。当经过那几条快船之时，发现果然是空船。

    但刘曜这面的船毕竟进了水，行起来极慢，而且正缓缓下沉。水寨众人不一会就追了上来，官军急忙放箭迎击。

    双方你来我往，一时间局面竟僵持住了。遥遥可见，官军形势虽然不利，在刘曜指挥下却不慌乱，有的人只管放箭防御，有的专注排水，分工明确。反观水寨这面急切之下，倒有不少人中箭落水。

    趁此时机，几个会水的校尉背着刘曜率军逃回到水寨岸上，看着捡回一条命的士兵和包围在附近的水寨众人，心生复杂。所幸的是留在岸上的本部全是匈奴族的精兵，而大部分落水的士兵也全都幸免，战斗力并未损失多少。

    “将军，幸好我们在岸上提前埋伏了几千人，才不致全军覆没。大部分落水的兵士都救回来了。主力尚在，咱们杀出去吧。”

    “不，现在敌我双方已成势均力敌之势，皇上要我南下增援江北，有此一败已是不该，要是再在此地纠缠，怕会坏了皇上大计。”

    刘曜说罢，大步流星的走向岸边，高声道：“谁是这水寨之主，出来答话。”

    罗远听闻官军主将叫阵，站在船头，道：“我是，将军有何话说。”

    “阁下好一招釜底抽薪之计，本将军认下这阵。不过你可以看看我军军容，虽然有所损伤却并未伤到元气，士卒皆同仇敌忾，况且我们已经占领这水寨有地利之势。反观尔等表面上包围着我军，待我汉赵援军一到，内外夹攻，汝等岂不授首？”

    罗远哈哈大笑：“将军要是还有援军又何必与我多言，不必兜圈子了，现在是我拿不下官军，而官军想剿灭我水寨怕是也有些困难。谈谈条件吧。”

    “好，果然爽快。我需要水寨所有完好无损的战船，并保证我军安然离开微山湖。”

    “这个不难，然后呢？”

    “顿丘的钱粮我可以不追究，并保证三年不会有官军来侵扰微山湖水寨。”

    罗远盯着刘曜，看不出或喜或怒。

    刘曜也同样目不转睛的看着罗远，这个外表豪放的虬髯汉子，绝不会有这样的谋略。“是东平陈家吗，还是墨家的高人？”刘曜漠然的想。

    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，双方人马都等待着一个决定。究竟是战是和，全在一人之念。

    “成交。”

    罗远一声洪亮的声音打破了对视的局面。

    一旁的罗劲低声对罗远道：“父亲，官军的话不可信。恐怕咱们会放虎归山。”

    罗远摇摇头，语重心长道：“劲儿，凡事不可看表面。虽然眼下我们占尽优势，但官军主力尚在，又占领了我们水寨，短时间内不可能攻下。一旦周边各郡官军来援，他们两面夹击，我们就是灭顶之灾。刘曜其人是汉赵宗亲，又是当世名将，他既出言承诺，必不会反悔。”

    罗劲若有所思的回味着父亲的话，又道：“父亲，叶大哥他们要走，我们挽留下他好不好。他唱歌又好听，做的烤鱼又好吃，还能帮父亲出谋划策退敌，连陈大哥都没有他厉害。”

    罗远默然不语，看着平静的湖面，缓缓道：“叶觞的确是个人才，心思缜密，对战机洞若观火。我猜在看到浮船的时候他就能想到是官军的缓兵之计，可他没有跟我说，看来他并不想多伤人命。既有雷霆手段，又有菩提心肠，将来定然不可限量。况且纤鸢姑娘要去蜀中，你觉得他会抛下她，留在咱们水寨吗？”

    罗劲低头不语。

    罗远道：“你去挑一艘快船，顺便备一份盘缠交给叶觞，送他们出微山湖吧。顺便替为父道一声谢。”

    乘着罗劲送来的快船，叶觞和纤鸢沿江而上。一路并不作停留。

    叶觞坐在船头，心里五味杂陈。这并不是个美好的世界，只是个纷乱的时代，想逃却逃不开。

    “你在想什么？”纤鸢的声音从背后响起。

    “我在想你说的非攻城到底是个什么样子，这个时代真的还有世外桃源吗？”

    “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你，也许真正的世外桃源只存在心里，就像你扶起我的那个路边，你给我唱歌的那个黄昏，我们一起烤鱼的那个湖畔。那里就是我的世外桃源。”纤鸢出奇温柔的说完这些话。

    叶觞突然发现，两个人不知不觉经历了十几天的风风雨雨，情不自禁的握起她的手，纤鸢也不闪避，反而鼓起勇气般的抬起头盯着叶觞的眼。

    “我常常在想，要是有一天突然在教室里醒来，发现一切都没有变，偷偷的告诉同桌，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，该是怎样一种感动。可是我现在突然怕了，怕了有一天没有师父逼着我削木头，没有了赤宵跟着我，甚至再也牵不到你的手，再一次离别只会让人更加痛苦。”

    看着叶觞满是忧伤的眼神，纤鸢的心也揪了起来。她张开手掌，葱葱玉指划过叶觞的脸颊，柔声道：“小时候跟着师傅，他不只是教我武功。而且带着我四处去游历，让我见各种各样的人，有臭名昭著的江湖恶霸，有欺世盗名的伪君子，然后当着我的面把他们杀了。他总是让我看着他们临死时的表现，对我说，要记着他们是弱者，而我不能成为弱者。这世道是洪水猛兽，为了不被他吞没，只有不断的伪装，不断的变强。”

    说着，她轻轻的靠在叶觞肩旁，继续道：“答应我，你不要变成弱者，不要被这世道迷失了自己，好吗？”

    叶觞并没有回答。

    只是拿出古琴随兴的拨动着旋律，任由纤鸢靠在自己身边，任凭江水沉浮着扁舟。指尖传来的微凉刺进骨子里，却并不留心。想着从前的日子，一切都像是过往云烟随着琴声弥漫在天际。他知道即使用尽所有力气，也没办法停止时间车轮的转动，所以他仅仅轻拨琴弦，只是一切快乐地，放纵的，沉默的，难过的，勇敢的，冲动的回忆都能找到一个属于他们的美好的归宿。

    也许是感受到了叶觞心境的变化，纤鸢整个人如融入大海一般无忧无虑，不再想江湖是非。宛如一个安静的少女，默默的靠在他身边，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腰，不曾分开。

    “我不回去了。”叶觞仅用自己能听到的语气轻声道。

    我的青春，终于埋葬在了这里。

    他如是想，脸上却带着笑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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