混沌灭（六）

    sat jan 10 21:34:19 cst 2015

    对坐的瑛琷手中酒盏一斜酒液尽洒，在衣袖上留下濡湿仿佛泪渍的纹样。

    “阿生，没事的，我不过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什么没事的？”她抬起头，眼神雪亮如同钢刀，“你想说你在这世间活得够久了，是时候羽化了？还是厌倦了不老不死，想要转世？你想弃天山上的生灵于不顾吗？想弃这里的所有人于不顾吗？”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这些年来助我良多，我本该谢你，但你却在这时想要离去，我又怨你了。瑛琷，你说这矛不矛盾？”她垂下眼睑，不欲再看他愧疚的神色，浅笑起来。

    混沌本妖，自天地初开，三万年后内丹成形，又一万年凝成妖身，九万年后学成化形，为一面容不清，却自有一番风流态度的青年男子，想他向来不拘小节，做事光明磊落，鲜少得罪他人，却偏偏又是扶持了两千年的孩子，此刻各种矛盾一时涌上心来，他一张口，登时喷出一口殷红的鲜血来。

    “瑛琷！”

    “阿生，你别过来！听我说。”抬手捏诀止住往生欲起身的动作，他只觉胸口气血翻涌，刀刻的五官传来钻心腕骨般的疼痛，他抬头看着往生心肺俱裂的神色，脸上竟出现了玩味的笑意，“七日前我凿成五官，尚在成型之中时，便已觉略有力不从心之处，天山上的草木变化，已无法即刻感知。于是我着急之下遣了白灵回来，却不想它带着你来了。”手指颤抖着拂过小兽的皮毛，将它搂在了怀中，轻声道，“你知道吗？此刻我最不想见的，就是你。”

    仿佛一道惊雷，轰然砸落在两人身前，往生的唇瓣苍白，喃喃：“为什么？”

    “颜末是我好友，他因你而死，我自是无法释怀。”他淡淡说道，“但我无法撒手不管，毕竟他如此爱惜你，即使放弃自己也要救你，我自然要让他如愿。于是我在天山的英水中划开水镜，注视着你，替他照看着你，两百年。”

    那两百年是他最为艰辛的时光。好友凭一己之力独挡魔界大军，与魔尊斗法于九嶷，阻六界大乱，几近死去，但以颜末与天共寿的生命，保自己一命，重新找回修为，并非难事。只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，他死了，那个昔日与龙神把酒言欢，与三清笑谈天下，斩杀堕仙于九鸾之巅的颜末上仙死了，那个人类孩子却活着，得了他永生不死的寿命。六界炎日将昆仑之冰雪以共哀戚，只有他不能。

    他要每时每刻地清醒着，保证他留下的唯一珍宝，不受到伤害。

    “是你？那两百年来被人注视的感觉，竟是你？”往生表情清淡的脸上仿佛出现了裂纹，却被法术缚住动弹不得，“你怨我至此，无需救我。”

    “那可不行啊，我每日每日地看你，你受过的苦，我得帮你记着，一旦你快死了，又得现身帮你，不能叫颜末断了传承。何况，虽然你总嫌我无面，却也不曾真正讨厌过我吧，我又怎么能恨你呢？”英气的眉紧紧地拧着，他感受到了自己的七窍缓缓流出了血液，却不顾眼前女子的惊呼，继续道，“况那日仙宴上，你叫我一句‘师父’，我可不能白担了这师父之名，不然哪一天颜末要是醒来，非得把我生吞活剥了不可。别瞪我，我早就知道你要干什么了，小鬼头，别以为你瞒得过你师父。”

    他笑着摇摇头，一派风雅不羁，只是这满脸的血液却骇人无比：“我本该在出事那一日就将你带在身边，只是有人比我走了一步，咳。五帝子待你可不薄，若真有那一日，别犹豫，这凤求凰你可听过了，就唱予他听吧，咳……阿生，能撑到现在，我们都没有给彼此丢脸吧？如今我该走了，这可真不是闹着玩的。”他直视着往生的眼睛，一字一句道，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，“以后，我再也无法看着你了，你自己保重。我的内丹你收好，终有一日会用上的，或是你看我在人间过的不够好，一时气急想叫我重新做妖，这也行吧。你要知道，我活着做个仙，不过就是在天山上看着你，转世做个人了，也总是在你身边的看着你的。”

    他的身体逐渐化为金色的光点，飘散于空气之中，往生大惊之下连何时解除了书法也不甚了解，手脚冰凉地坐着，耳边回想着他的话语，直到有冰凉贴上了她的脸庞，她才回神，竭力站起伸出手去喊道：“师父！”

    金色的身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弭着，一只手从虚空中伸出，仿佛想拭去她眼角不知何时出现的泪水，那个仿佛沐浴着灿阳身影稀薄的男子，有着熟悉的不羁笑容与陌生的俊美容颜，用口型说道：不要哭。

    不要哭啊，阿生，来，我们看看颜末那里有什么好玩的……

    就算我没有脸好了，我也可以笑给你看啊……

    好！从此以后，你便是我瑛琷的弟子，也是唯一的弟子……

    你要知道，我活着做个仙，不过就是在天山上看着你，转世做个人了，也总是在你身边的看着你的……

    她无措地看着漫天的金色光点褪去耀目的色泽变为盈白，向着九重天上飞去，终将散入九嶷，落入轮回。

    自此生生世世，皆归凡尘。

    “有酒往事死，无酒百日生。”往生低吟，垂头看着指尖缓缓转动的浑圆璨金的内丹，扯出一丝苦笑来。

    瑛琷，你这个师父，当得可着实混账。

    七日。晴明居众人得了居主要回来的消息，纷纷雀跃着回身准备，只觉晴明居中恍若春日，笑语嫣然，花香淡雅，药畦中药香也好闻起来。

    然而那一日惨白着脸踏入朱门的往生，却看也没看园中设置的小宴，只淡淡招呼了众人，又招了少书与木香居中与各地善堂的近况，就倚在梨木的圆椅上，轻轻阖了双眼，似在小憩，她的眼下有着青黑，愈发显得脸色惨白。众人不知何事，一时不敢作声。

    还是蓝姑前来，一手接了往生怀中簌簌发抖的白灵，一边轻声道：“前一阵子前院中来了位妇人，丈夫在边关，家中无人照应，于是到这儿来待产了，昨日刚生了位小公子，虽是早产，倒也母子平安，那妇人心中感激，非要见了居主，给孩子取名呢。”

    往生微抬了抬眼，提了些兴致，道：“孩子在哪？”

    木香退了，不一会将孩子抱来。往生拨开那锦被，向厚实的襁褓中望去，见到那恍若熟悉的眉眼，撑住案几猛地站起，手一颤抖，就打落了案几上的青莲茶盏，“呯”的一声脆响。

    孩子睡得安稳，倒是没被吵醒，睡得正熟，嘴角微微挑起，竟有一种天上人间不拘我的隐约潇洒，只是终究是刚刚出生，也只有她一人注意罢了。

    素白与静心手忙脚乱地收拾着，木香抱着孩子心急如焚。居主今日言语行为不素平日冷静，一时园中寂静，只有蓝姑焦急地询问声。

    往生对蓝姑的问话充耳未闻，唇畔却忽然挑起了些微的笑意：“瑛琷。”

    “以后这孩子，就叫瑛琷。”

    你要知道，我活着做个仙，不过就是在天山上看着你，转世做个人了，也总是在你身边的看着你的……

    瑛琷，瞧你挑的好地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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