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02章 松间青蕊

    wed feb 04 05:24:31 cst 2015

    雪停了，视野渐渐开阔。

    松林之外，并排屹立着两座大雪山，分别叫做‘金山’和‘银山’。两座雪山之间，夹着一方平坦的谷地，正巧位于雪山的背风之处，从它平整规则的断面来看，此谷应是人工开凿而成。谷中平地上，竖着一面面残破的墙垣，墙垣东倒西歪，围着密密麻麻的松木屋棚，屋棚呈长方形，一色灰黑，棚檐低矮破败，棚顶压着厚厚的积雪，呈白色。这就是暮羽翔所处的奴隶营――财富营。

    如同那两座雪山一样，‘财富营’是一个极为讽刺的名字。因为，负责开采‘金山’、‘银山’的奴隶们，反而是这世间最为困窘悲惨之人，最终会沦为游荡在这金山银山之间的孤魂野鬼。

    营地很大，但相对于其中的上万名奴隶而言，就显得狭小了。院子周围没有看守，甚至翻遍整个奴隶营，也找不出一个看守的兵士。硕大的奴隶营，只有百来个组织奴隶工作的执事。你会想，一百人管理一万个奴隶，难道就不怕发生动乱？不用惊奇，因为这里根本就不需要过多的管理人员，每一个奴隶都被施加了一种特殊的印记。这种印记施加在奴隶的额头上，并且深陷入脑中，平时看不到，但是执事们却可以通过这种特殊的印记，精准的感知每一个奴隶的位置。更可怕的是，执事们还可以通过印记，直接控制奴隶的身体，所以，就算奴隶营中没有兵士看守，也不用担心奴隶会逃跑，或者叛乱。当然，单从这一点，也能看出此间奴隶们的悲惨遭遇。

    天幕落下，大地慢慢被黑夜吞噬。

    奴隶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，排着长长的队伍，从四面八方涌回了营地。密集的脚步声，还有锁在奴隶们脚上的铁链碰撞发出的金属交鸣，全都从营地的一角传来，这里便是奴隶营所谓的‘食堂’。此刻，露天的空地上正在派发晚饭，奴隶们排队等待着那一点点仅供续命的食物。所有人都是蓬头垢面、破衣烂衫，没有奴隶开口说话，脸上的表情并不是食物当前的喜悦，而是如同饥饿的野兽捕捉猎物一般的狰狞。

    奴隶营分发的食物本来就少，一双双凶恶的眼睛死死盯着食物，以至于在排队的同时你推我阻，甚至拳脚相加也全然不在乎，只要将拿到手中的食物赶紧塞到嘴里，不被抢走，他们便心满意足了。

    此时，一个硕大的身躯在奴隶队列中转来转去，整个身子就像一只水缸，分不清胸部、腰身和屁股。一身血红色的大袍子在奴隶中间十分扎眼，身上比较干净，两颊的肥肉下垂。仔细看去，或能稍稍分辨出她是一个女人。这里的人都叫她‘虹姐’，是这所奴隶营中管理内勤的老大。

    虹姐手里攥着长鞭，身上的肥肉随着她每一次跨步而剧烈地抖动，即便是身上裹着厚厚的大红袍子也掩盖不住。面部凶恶，如同河马，只听她冲着人群大骂，嗓音粗糙如老牛，“你们这些个死人，都给我老实点，谁要是惹火了老娘，哼！看你们的皮硬，还是老娘的鞭子硬。拿到东西就快滚，其他队的死人还在外面等着...”　时不时往人群中来上一鞭子，以显示她的威严。

    由于身躯过于臃肿累赘，虹姐在人群中转了一圈就开始喘粗气，走到厨房屋檐正中的位置，一屁股坐在她专用的椅子上，嘴里还愤愤的蹦出辱骂奴隶的污言秽语。估计是骂得累了，又朝着屋内大吼：“死丫头，我渴了。”

    很快，一个娇小的女孩双手捧着一只白瓷大碗，快步来到了虹姐的跟前，低着头怯怯的将碗递上去。女孩正是紫彤。

    虹姐拿起来，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了，反手又将空碗扔给紫彤，喝骂道，“死丫头，下次多放些糖，这水不够甜。”

    紫彤点头答应，刚要走，又听虹姐问，“那个小王八蛋又死到哪里去了？”她口中的‘小王八蛋’自然是指暮羽翔。

    紫彤怯怯道，“哥哥在林子里劈柴。”

    虹姐龇牙咧嘴，“小王八蛋，一天到晚就知道偷懒。你去告诉他，要是不把活儿干完，今天就不给他饭吃，回头老娘还要扒他的皮。”

    紫彤生怕暮羽翔遭殃，若是看到暮羽翔挨虹姐的鞭子，甚至比抽打自己还要难受。所以，听到虹姐这么说，紫彤心中一紧，匆匆应了一声，就快步往松林的方向跑去。

    营地后面的松林里，一声声斧头凿木的闷响，正是暮羽翔在劈柴。小小的身躯挥动一板大斧，直直劈向松木。由于常年握着斧头的缘故，双手的虎口已经长满了厚茧。额头渗出点点汗珠，每每滴下，便混到雪中消失不见了。身后是一堆堆被劈成小段的松木。

    今天的暮羽翔与过往十二年的他有着本质的区别，因为他的脸上挂着笑容，只是...也许这十二年来，他都不曾笑过，所以这副笑容显得有些生硬。每一斧头劈下去，都发出咯咯的笑声，心中一遍遍的想着下午的事情，想着那个初次遇见的、慈祥而又搞怪的老头儿，想着这个老头儿给自己取的名字，以及做出的承诺。他幻想着外面的世界，用思维勾勒出心中的美好画面，有青山绿水，有大海惊涛，更有无拘无束。当然，这些东西大多是从年长的奴隶口中听来的。

    松叶轻轻摇晃，发出沙沙的声响。突然，松树上闪出一抹淡淡的青色，落在暮羽翔身边。原来是一只松鼠，圆圆的耳朵，淡青色的皮毛，绒绒的大尾巴向后蜷曲，一道黑色的绒毛从头顶顺着脊背向后延伸，直到尾巴的末梢。两只前爪捧着一枚松果，小嘴巴快速的开合，发出咔哧咔哧的声音，形象极为灵动可爱。只不过，对于一只松鼠而言，它的身躯稍显庞大了。

    暮羽翔见到它，立马扔下斧头，双手伸过去，吃力的将它抱在怀里，开口便道，“小蕊，你知道吗？我有名字了，我叫暮羽翔。”暮羽翔迫不及待，要和朋友分享自己的快乐，哪怕仅仅只是一只松鼠。

    岂料，这只松鼠竟然开口吐露人言，“哥哥，我都已经知道了。”声音甜柔。

    原来，在这个世界里，任何兽类都可以吸纳天地灵气进行修炼。当兽类修炼到一定程度，开口吐露人言、甚至幻化人形，都是十分平常的事情。人们根据兽类修炼的不同阶段，将他们归类：所有修行的低级兽类，被称为妖兽；灵智开化，可以开口吐露人言的，称为灵兽；可以幻化人形的，称为幻兽。当然，在这之上，还有魔兽、圣兽以及传说中的神兽。

    松蕊，也就是这只被暮羽翔唤作‘小蕊’的松鼠，就是一只在万仞雪山中修行的灵兽。暮羽翔每日在林中劈材，松蕊修行之余，便会找暮羽翔聊天玩耍，有时候也帮他做些事情，日子久了，暮羽翔也把她当成了好朋友。只不过，松蕊第一次开口说话的时候，也着实把暮羽翔吓坏了。

    和紫彤一样，松蕊也叫暮羽翔作‘哥哥’。暮羽翔对紫彤说过松蕊，紫彤很想见见这只会说话的松鼠，但是松蕊似乎不太喜欢紫彤，每当有紫彤在的时候，她怎么也不肯露面，而且每当暮羽翔在她面前提起紫彤的时候，松蕊总是闷声不说话。对此，暮羽翔也不知道其中有何缘由，紫彤和松蕊从未见过面，他实在想不出松蕊讨厌紫彤的理由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会知道的？”暮羽翔睁大眼睛，好奇的问道。

    “呵呵，谁让你喊得那么大声，要是让大肥婆听见了，可有你受的！”

    暮羽翔把脑袋稍稍昂起，一副神气的模样，“不怕，我就要离开这鬼地方了。我讨厌这里，我要去雪山的另一边，我要走遍这个世界的每一个地方，去看那些从没见过的事物。”

    松蕊听罢，毛茸茸的身子一震，“哥哥，你要逃走吗？”

    暮羽翔很兴奋，仔仔细细把遇到叶公的事情告诉了松蕊。

    松蕊听罢，心中便产生了许多疑惑，‘在万仞雪山中，突然出现的神秘老人，随随便便就对一个奴隶作出这么大的承诺，如果说这个叶公不是疯子，就一定是个非比寻常的人。可是，现在哥哥已经相信他了，万一他是个骗子，哥哥怎么受得了；又或许，他真是一个厉害的人，他把哥哥带走，会不会有什么企图......’总之，千百种想法在松蕊脑中闪现，越想越担忧。

    松蕊原本的打算是，等自己达到了幻兽的境界，便有足够的实力，亲自带着暮羽翔离开这里。而现在，一个初次见面的叶公，随口几句话，便让暮羽翔渴望自由的心沸腾起来，不可抑止。此事来的突然，也过于蹊跷，是福是祸，她心中确实拿捏不准。

    松蕊正自犹豫不决，忽地抬眼，看到暮羽翔那充满希望的笑容，不禁痴了，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笑容。此刻，在暮羽翔的世界里，仿佛洒满阳光。是故，松蕊不忍心当头泼暮羽翔的冷水，只是刻意放平语气，道，“原来是这样！我还以为哥哥只是一时兴起，才给自己取了名字。”

    暮羽翔兴奋道，“咯咯咯，叶公还说，要我和紫彤今晚子夜时分再去找他。”

    暮羽翔无法从一只松鼠的脸上看出喜怒哀乐，还以为松蕊也在为自己即将到来的自由感到高兴。他的兴致越来越高，激动之情溢于言表，手舞足蹈的向松蕊讲述自己心中早已幻想过无数次的事物：“小蕊，你知道吗？听说太阳是红色的，还会发光发热；听说大海和天空一样，看不到边际；听说海里的鱼比雪山还要高、还要大......”

    松蕊只是偎在暮羽翔怀里，不作声，低垂着脑袋，默默的品尝着自己心中的陈杂百味。

    良久，暮羽翔终于讲完了自己天马行空的幻想。他停顿了一下，道，“小蕊，你也跟我一起走吧！”

    话一出口，暮羽翔感觉自己怀中的松蕊打了个颤，又抬起她尖尖的松鼠脑袋，两只深情的小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自己。

    是的，松蕊对暮羽翔有着一份特殊的依赖。六年前，她被一条雪莽盯上，险些沦为雪莽的腹中美餐。虽然凭借自己数十载修炼之功，勉强击退了强敌，但自己也灵气耗尽，生命垂危，瘫倒在雪地上，失去了意识。当她再次醒来时，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被什么东西紧紧地裹住，十分温暖舒适，耳边还传来‘咚咚、咚咚...’很有规律的声音，她好奇的探出头来，这便是她第一次见到暮羽翔。原来，在她濒临死亡的时刻，是暮羽翔发现了她，并且用自己的体温将她从死神的手中拉了回来。从此以后，那张稚嫩却没有笑容的脸、那双坚定注视着远方的眼睛，便深深的烙在了她的心里。在松蕊的心中，暮羽翔的怀抱永远是温暖而安全的，还有他的心跳声，是这世间最美妙的音乐。可是松蕊明白，人类是不会和一只松鼠产生爱情的，所以，此后的几年中，松蕊比以往更加刻苦修炼，因为她想早日修炼到幻兽的境界，她想幻化成人，她想以一个女人的姿态和暮羽翔在一起，而不是一只松鼠。

    然而，暮羽翔只是一个不满十二岁的小孩子，他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情，自然也不知道刚才他说的这句话，对于女孩子意味着什么，特别是一个深爱着自己的女孩子。也许此刻，在暮羽翔的心中，松蕊也好，紫彤也好，都是他相濡以沫的亲人，而未作他想。

    暮羽翔见松蕊只是看着自己，也不说话，追问道，“小蕊，怎么了？你不愿意离开这里吗？”

    松蕊把自己毛绒绒的小脸贴在暮羽翔的胸口，蹭了蹭，旋即从暮羽翔的怀里跳了出来，落在雪地上，道，“哥哥，把你的手给我。”

    暮羽翔不知道她要做什么，但还是摊开自己的左手，满脸疑惑地伸到松蕊面前。松蕊也伸出前爪，轻轻放在暮羽翔的手心里，缓缓闭上眼睛。须臾，暮羽翔感到一股暖流窜进了自己的掌心，暖暖的，又痒痒的。

    暮羽翔惊讶道，“小蕊，你这是？”

    松蕊道，“我在哥哥的掌心里种下了自己的印记，只要有了这个印记，就算哥哥走到天涯海角，小蕊都可以找到你。”

    听松蕊这么一说，暮羽翔心中感到一丝失望，道，“小蕊，你不愿意跟我一起走吗？”

    松蕊道，“我当然愿意跟哥哥一起走，但是松蕊在这里还有一些事情要做。我答应哥哥，等我办完了事情，一定会顺着印记去找哥哥。到那个时候，就算哥哥拿棍子赶我走，我也不会离开哥哥。”

    松蕊是真心不想和暮羽翔分开。不过，单从年龄来看，松蕊在这大雪山里修行已经几十年了，她自然要比年仅十二岁的暮羽翔更加成熟。她很明白，这里虽然穷极苦寒，但此地清远幽净、且天地灵气充裕，是绝佳的修炼之所，只有暂时待在这里修炼，她才能更快的达到幻兽的层次，以人类的姿态和暮羽翔在一起。

    况且，对于叶公这件事情，松蕊心中还是有所保留。她之所以给暮羽翔留下一个印记，也是作了两方面的准备：一来，如果叶公真的带着暮羽翔离开，她将来可以顺着对自己印记的感知，寻找暮羽翔；二来，万一这个叶公有什么不轨的图谋，使暮羽翔身陷险境，她也可以第一时间赶去救援。当然，至于救援这一说，恐怕只是松蕊的一厢情愿了。她根本就不知道，如果叶公心怀不轨，就算十个、百个松蕊，也只是飞蛾扑火罢了。

    松蕊在暮羽翔掌心种下印记，刚想要窜回他怀里，忽而惊觉到了什么，一闪身，跳上了松树，隐匿进了碧绿繁茂的松叶之中。

    暮羽翔急道，“小蕊，你要去哪里呀？”

    只听得旁边一颗松树上，传来松蕊略显生硬的声音，“她来了，我走了！”

    暮羽翔听得明白，松蕊说的‘她’就是指紫彤。

    松蕊嘴上说走了，其实她就躲在不远处的松树上，偷偷地看着。果然，片刻以后，就见紫彤气喘吁吁的跑到暮羽翔身边，匆匆说了几句话，又跑回去了。而暮羽翔则是拾起地上的斧子，继续劈柴。

    松蕊躲在树上，看着暮羽翔一斧子一斧子，用力劈砍木柴，脸上挂着笑容。显然，这样的笑容，是叶公带给他的。

    此时，松蕊越想越不放心。终于，为了暮羽翔，她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：子夜之前，先去会会这个叶公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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