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人如梅早辞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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wed mar 11 23:54:29 cst 2015
王素君没有想到自己活了这么久。她经历了许多,并不总爱拿来当谈资。偶尔提到她的年少时光,孩子们亦摆出总是恍然大悟的神情,噢,原来她们也年轻过。
现在她是老了,可依然对生命有着无限的挚爱,尽管她什么留恋也没有了。
她不怕死,那里有她爱的人等着她。她不敢死,她怕他来了找不到她。
那是一九三八年的春天。
时维三月,长沙已经开始下雨了。雨水和时局,凄冷惨淡,闹得人心惶惶。湖南大学的图书馆这几日忽然封馆了,人们都说与溥仪南运的故宫文物有关。乱世之中,管你是稀世珍宝,还是绝世美人,都只有飘零流离的命。
王素君和钱月亭手拉手拐到了图书馆里的一处屋檐下,素君笑道,“我说这里的腊梅最好罢,我今天忽然就想了。”月亭仰着头,微点了下下巴,道,“果真是好。”
两个人负着手在花树下看了一会,却并不去折花,春雨如拉起的轻纱幔帐,梅花是帐上的文章。她们只愿花能在树上长久地开着,而后凋谢,结子。惟愿她们的人生也能如树上的花一样长久,汲取土壤与阳光的养分,长久地有生命力地活着。
月亭轻叹一声,道,“也不知道还能来看几次。”素君道,“大约年底便要迁走了罢。战争胜利后,我们再来看。”月亭道,“战争胜利不晓得要到什么时候了。你等去了溆浦,要常给我来信。”素君道,“你不和宋阿姨一起回老家吗?”月亭道,“哥哥硕士毕业后,要去矿上。矿产和粮草人员一样,也是战争的命脉。他和爸爸都不走,妈妈也说不走。我自然是和他们一起的。留在这里,也能收到你哥哥的信。”她们两个什么都熟,自然不用那些避讳。王素恒从上海寄来的家信里,给素君的小信封中总有另给月亭的一张纸。素君握住月亭的手,道,“我真心不想走。现在走,不是背叛民族是什么。”月亭知道她说的走是出国留学的意思,“你回来才能更好地建设祖国。”
这样的话素君父母劝过很多次了。但长者的长久的打算,总是说服不了年轻人的冲动。
二人走过一个拐角,另一处廊下,也有三枝腊梅开得正好。树下站着一个人,穿黑色中山装,戴金丝边眼镜,胸前的口袋盖上别着一支钢笔,皮鞋擦得锃亮,仰头盯着一支满是花骨朵的腊梅枝。
月亭唤了一声“梅老师”,拉着素君的手踩着水跑了过去。二人穿的玛丽简黑皮鞋,一踩一朵水花。那人原本皱着眉头,听见月亭喊他,回头笑道,“是月亭啊,你好。”月亭对素君道,“这是我们古典文学的梅子鹤梅老师。老师是从日本过来交流的,听口音你听不出他是日本人。”又对梅子鹤道,“这是我的好朋友,电机系的王素君。”素君规规矩矩地喊了一声“梅老师好”。梅子鹤笑着伸出手来,说道,“素君同学,你好。你便是月亭上次唱梁山伯的时候,给她配祝英台的罢?我记得你。你头上的发卡很好看,不知是在哪里买的?”
素君礼节性地握了一下梅子鹤的手,略有些湿润,是暖暖的父亲的手。素君笑道,“昨天在江边的地摊上买的。谢谢老师夸奖。”梅子鹤问道,“下雨天他们出来吗?”素君道,“不论风雨,他们每个晚上都出来的。”
梅子鹤叹了一声,道,“可惜,我马上便要走了。”
月亭问道,“不是说好交流一年的吗?这个学年还没有结束――是因为打仗了吗?”梅子鹤苦笑道,“是因为打仗――对于我的同胞的作为,我要向你们道歉。”月亭道,“是不是有人说了什么?老师不必自责,你和他们不一样。”
梅子鹤道,“虽说是不一样,总是自己的同胞,我总觉得是我犯下的罪恶一样――很感激你们对我的理解。”
梅子鹤是月亭十分喜欢的一个老师,乍然说要走,月亭心里十分难过。她问道,“梅老师还会回来吗?”梅子鹤摇头道,“我今生恐怕再没有颜面回来了,尽管我心底是惟愿和家人一起,永远留在这里的。”
月亭红了眼圈,说道,“梅老师如果在这里待得不自在,回国倒也好,何必说什么不再回来呢?你什么时候回来,我们都是欢迎的。”
梅子鹤笑道,“你们也是来看花的?写了诗没有?”月亭道,“我们只瞎看了一看,还没有写得诗。”梅子鹤道,“写一首诗送给我好不好?素君同学平素写不写诗的?”素君道,“我是偶尔写几句,写得没有她的好。”
素君从书袋里拿出纸笔,也撕了一张纸给梅子鹤。月亭难过梅子鹤的猝然离别,写的诗与其说是赏梅,不如说是送别。
梅子鹤念道,“――过于哀婉,倒不像你一贯的风格了。素君同学的这首小诗,干净利落,清新明快,可见平时虽不常作,却也不是不会作的。果然人以群分,爽朗的淑女的朋友,也是乐观主义的人。尤其音韵优美,虽同样的格律,却有少见的美感。”素君略有些将梅子鹤引为知己,随口谦虚了几句,看见梅子鹤写的是:
读毕,本来不那么难过的,心中也平添怅惘。诗如其人,梅子鹤倒是担得“温和有礼”四个字。梅子鹤道,“今日我特意来折腊梅给我女儿带回去,绣在她的和服上,还可以照着样子做一套首饰,一定很好看。我可以把你们的诗送给吗?她喜欢绣手帕,花旁还要题字,可惜她自己的诗写得并不太好。”
月亭笑道,“承蒙梅老师看得起。只是我们的诗,恐怕不大拿得出手罢?”梅子鹤笑道,“她比你们小几岁,最喜欢和姐姐们一起玩,你们的诗对她而言,比诗圣诗仙的还合口味。她妈妈回信说,她看了之前我寄给她的你们的作品,惊呼赞叹,为了次韵你们,每日长吁短叹,乃至夜不能寐。”梅子鹤将题有“湖南大学”的信纸折好放入上衣口袋,对月亭道,“我学了这么些年中文,真正来了中国,方知道诗礼之源,万载新鲜。这几个月的见识,倒比我在日本几十年的多。你是我见过诗写得最好的,我对你每多批评,并非是觉得你写得不好,而是认为以你的蕙质兰心,理应写出更好的诗句。你听过的赞美一定不少,你的好,远远应该比现在的多。”
月亭从未听见有人这样夸她,不由得低下了头。素君又问梅子鹤有几个孩子,礼物都买好了没有。梅子鹤笑道,“我只有一个孩子,她叫惠美子,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儿――这样说真是冒犯你们了――我给她订做了一套旗袍,是她最喜欢的紫色。”素君笑道,“不冒犯,不冒犯,我爸爸也说我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儿。”
梅子鹤将钢笔递给月亭,道,“谢谢你们的诗,这支笔留给你作纪念。希望你写出更好的诗。”又从口袋里另拿出一支笔,也递给素君,道,“好在我都带两支笔的,也送给你,希望你好好学习科技知识,帮助你的祖国早日强大起来。”
素君接过笔,说了谢谢,摘下发卡道,“梅老师不要嫌弃是我戴过的,就戴了这一次。”梅子鹤接过发卡,重戴在素君头上,道,“你戴着很美,君子不夺人之美。愿你们长久地这样美下去,愿你们友谊长在,愿你们的祖国能够重新站起来。”二人说了谢谢,也说了一路顺遂的话。梅子鹤道,“我还有些私事要办,先告辞了。将来和平了,欢迎你们去日本玩,我一定好好接待你们。让美惠子带你们去玩,她知道很多。”又对月亭道,“替我向同学们告别,还有颖之。就说上次改的剧本我没有来得及看,但既是她写的,一定是好的。”
月亭和素君看梅子鹤转身走出了大门,忽然听到外面一声枪响,再便是有人扑然倒地的声音。月亭刚喊了一个“梅”字,便被素君捂住嘴巴,往后面拖去。月亭来不及挣脱,外面跑进来一个拿着手枪穿着军装的人。素君忙道,“我们什么也没有看到――我们来看花,在树下睡着了,什么也没有听到。”月亭却只用悲愤的眼神看着那人。
那人点头道,“他是日本特务,已经被我狙杀了。你们先等半个小时,我们的人撤了你再走。”越过那人,能看到外面梅子鹤的尸体被人抬起来,扔到了车上,素君在危急之中仿佛迸出了双倍的智力和十倍的勇气,点头道,“我们对外面什么也不会说的,长官请放心。”又拿出自己的学生证来,道,“我们都是湖南大学的学生,和日本特务一点关系也没有。”
那人接过素君的证件看了,笑道,“王素君同学,你好。我叫李景仁。”向她们伸出手来。素君半个小时之内第二次和陌生人握手。这个人的手冷冰冰的,应当是拿着枪在外面埋伏了好久。
李景仁又向月亭伸出手,月亭不理会他,素君忙握住月亭的手和李景仁的贴了一下。
月亭只摇头道,“证据呢?”又点头道,“是了,你们杀人从不讲证据――梅老师是日本来交流的学者,你们就这样杀了他,不怕国际谴责?”李景仁道,“国宝的事你们都知道罢?他身上藏有你们图书馆的详细地图和指示,标有国宝的位置,方才已经被我们搜出来了。”
素君想起一事,问道,“还搜出什么没有?”李景仁笑道,“你放心,你们的谈话我都听到了,我不会往上面报的,你们尽管放心。”素君道,“李长官为国效力,辛苦了。雨中湿气重,长官衣服都湿透了,任务既已完成,请早些休息罢。我们方才睡了一觉腿有些麻了,不方便送。坐坐再走。”果真扶着月亭在旁边的石墩上坐下,送瘟神一样看着李景仁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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