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

    thu mar 12 06:04:12 cst 2015

    素君劝道，“快些收拾好了，我们悄悄溜出去。”月亭摇头道，“素君，你好无情。”素君道，“不论梅老师是不是特务，他已经死了，难道我还要去撞枪口吗？”月亭道，“我也知道没有办法――你真的相信梅老师是特务？梅老师那么好，他怎么会是特务？”她亦是没有可挽回的余地，惟愿素君能说几句好话，算作宽慰。哪知素君道，“他是不是特务，我说了不算。”

    月亭道，“你不相信梅老师？连我也――”素君道，“徐恩曾倒是相信钱壮飞，周恩来倒是相信顾顺章，蒋介石倒是相信张学良，总理倒是相信袁世凯――”她原本故意说些趣事，地图开疆之类的笑话，她们平时也常说，当下在月亭听来却十分刺耳，月亭流泪道，“你却是这样面热心冷的人！”

    素君若年长得几岁，此时便不与月亭计较了，月亭若年长得几岁，必也不会责怪素君。二人却都是十**岁的年纪，最是青春冲动，心里并不藏话，一点点委屈也受不得，素君猛地站了起来，留月亭一个人坐那里哭。素君道，“我若是面热心冷，刚才那个――那个李景仁就开枪打死你了！”

    月亭道，“他要开枪也是我们两个一起死，你难道是独独为了我？梅老师那么思念他的女儿，你拦着我不去听他的遗言，不去收拾他的遗物，只担心自己的东西在他手里，倒教你受了牵连！”

    素君道，“我抓得又不紧，你冲出去就是了。现在他们的人也没有走光，你出去试试，黄泉路上，也不过先后脚。我们在战争中死去的同胞，你个个都哭来？却为了一个日本人这样。”

    月亭道，“我不认识的无辜死了，我心里替他们抱屈，毕竟没有情感。梅老师教了我快有一年，他是那么好的老师，又是那么好的父亲。便是你没有这么好的老师，难道就没有这么好的父亲吗？”

    素君冷哼一声，道，“丧父之痛，一个人一辈子总是要经历的。我不但不为别人哭，便是我自己到了那一天，我也拼了命要活下去。我还要开开心心地活下去。”

    这话便说得重了。素君自认为为人是最义气的，待月亭犹是，梅子鹤之事牵连自己，还是她替她们在遮掩，她倒来怪她。真是好心不如给了狗。月亭自认为素君最懂她，此时她伤心，素君还冷嘲热讽，不知慈悲心都哪里去了。梅老师那么温和宽厚，她居然一丝毫的伤心也没有，这个人难道是石头做的？

    哭归哭，吵归吵，两个人还是等足了一个小时，才悄悄从图书馆后门摸出去。只是谁也不理谁。

    素君到家脸上也不好看。王斯明见素君趁兴而出，败兴而归，问她，“图书馆的梅花不好看？还是在外面没有吃好？”素君道，“不好看。我饿了――咦，妈妈呢？”

    王斯明一边起身替素君热饭，一边摇头道，“三句话不离问你妈妈――你妈妈去找你宋阿姨了。”

    素君在饭桌旁坐下，用筷子一下一下捶着桌面，“又是救国乐团的事？她真是唱花鼓戏的命，操着国母的心。”

    王斯明先按住她的筷子，“没个女孩子样子。”又说她，“不许这样说你妈妈。她比你聪明，也比你好学，当年她是长沙市花鼓戏界第一个学会简谱的人，你要有她一半――”素君接道，“我要有她一半，现在早就博士毕业了，对不对？”又皱眉道，“巡演没有用的，穷人穷，有钱人小气。筹不到款。不如直接去打仗。”

    王斯明不理她，起身往小砂锅里滴了几滴酱油，将饭拌了一拌，用报纸包住砂锅的两只耳朵，给素君端过来。素君早在桌上铺好了报纸。王斯明道，“你就知道吃。吃完了饭好好看书去。不要总想着搞一个大新闻。”叹口气，又道，“我们对你有安排了，你只管好好读书。”

    素君将小砂锅一推，瘪嘴道，“读书读书，百无一用是书生。哥哥去参军了你们不管，只逼我读书。我又不喜欢电机――”

    王斯明倒是不听她嘟囔了，将收音机的声音旋大了，拿出他的笔记本去听新闻。素君吃了几口，吃到了嘴巴外面，脸上辣得不行，去厨房接凉水喝。经过王斯明身后时，悄悄做了个鬼脸。刚把水龙头打开，王斯明忽然说道，“不要喝生水，缸子里有凉水。”吓了素君一跳。

    这样的下午，多年后王素君再想起来，只有那落着雨的天，和那小砂锅，还是一样的。

    夜里钱家派车将聂源咏送回来，素君在房中偷听得她和王斯明说话，倒没有提到月亭有异样。聂源咏推门进来，王素君受了吓，人都从凳子上蹦了起来。王斯明道，“你看你哥哥的信，看了有两个钟头了。还不写作业吗？”聂源咏道，“这么晚了，不要写了。你帮她写罢。”

    素君扭头道，“对对对，你帮我写，我帮你改。”

    这句话又将王斯明和聂源咏牢牢绑在了统一战线，聂源咏反问道，“你还好意思？”一起数落了素君有半个小时不止。到素君躺在床上要睡了，仍觉得心烦。她当时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有多好。

    次日素君想着，要将素恒的信给月亭捎去，两个人见了面再不说话也尴尬。又觉得月亭昨天的样子是足够伤心，心底的意气又发作了，悄悄将早先贪玩备下的撬具藏在了袋子里。也是想试一试学来的手艺。

    文学院的教师宿舍在二舍，访问学者和博士生的宿舍在六舍，素君先去了二舍楼下，信箱名字中并没有一个姓梅的。

    六舍有个大伯看门，素君跑过去先是笑着打了招呼，这才问道，“请问李老师的宿舍是这里吗？”大伯见素君乖巧的模样，又别着校徽，笑道，“不知道你找的哪个李老师？”

    素君从书袋里拿出一本作业，道，“我来找李老师交作业。是电机系的李博士――名字，我也不记得了，我们都只叫他李老师的。”

    那个大伯道，“妹子，不巧啊，这里住了四个李老师哪。只有你自己上去问了。我是要看门，不然帮你问了。”

    素君笑道，“谢谢大伯，不麻烦了，我自己上去问。”便从包里抓出一把糖来放在窗台上，小跑着上楼去了。

    她早看到梅子鹤的房间号码，见走廊上无人，便专心撬锁。彼时人穷，湖大风气又好，门锁用的最便宜的。素君搬弄了几下，果真便打开了。先在门口说了一声“李老师好”，再走进去关上门。虽然是迷惑外面人的，自己心里仍觉得有些渗，好像在同鬼说话。

    梅子鹤提到给他女儿买的紫色旗袍，应当不在他衣柜里。他说马上要走，行李应当是收拾好了的，素君见屋角有两个大行李箱，便将行李箱拆开，细细翻找。

    半天没有找到，素君扬起头动动脖子，却只见得衣柜门大开，一个黑衣男子站在柜子前。

    素君跌坐在地，捂住嘴巴，才没有叫出来。那人帽子压得极低，并看不清楚模样，右手背在身后，问道，“你的，来找什么的？”

    见素君不说话，像是被吓傻了，那人右边嘴角一提，哂笑一声，说道，“我是人，你不要怕。我问你，你来找什么的？”

    素君早已回复过神智，只是不知当如何回答，只好装傻，瞪大了眼睛看着他，双手依旧捂着嘴巴。那人是个日本人罢――看来梅老师还真是――日本人杀人可不眨眼的――他应当不会轻易用枪――那么还有搏的机会――万不能惹恼他，他身上定然有枪――说什么好――交作业为什么要翻行李箱――

    那人又走近得几步，此时素君扑起来便能打到他――手边并没有可以利用的武器――恐怕自己刚动一下便要被他捅死了――素君心里百转千回，只能装作被吓傻了，轻声道，“你――你不要过来――我――我只取东西，从不杀人――冤有头债有主，你不要找我――”

    那人问道，“你是个小偷？”

    素君点头道，“我也是凭手艺吃饭的――我――”那人指了指门，问道，“小偷的手艺这么差？”

    素君道，“我――我是文盗，只找东西的――撬锁的，是武盗――今天武盗生病了，我来给取点钱给他抓药――”

    那人正将信将疑间，有人走到门口，轻轻一推，便将门打开了。那人不知道锁被素君撬坏了，方才并没有关上，只以为钱月亭手艺好，问素君道，“她是你的武盗？”月亭与素君两个人的模样气度，要说谋生，与其溜门撬锁，不如合伙行骗，那人自然不信。

    月亭未听清那人说话，只见他拿着匕首指着素君，亦是死死捂住嘴，不敢叫出声来。那人只道，“你进来，将门关上，否则我杀了她。”

    月亭抖抖索索关好了门，只贴着门背站。那人道，“你走过来点。”脚下也朝月亭动了几寸，三人站成一个等边三角形。

    那人问道，“你是什么人，来做什么的？”月亭道，“我――我来交作业――”月亭瞥见素君脸色变了，便知不对，同素君对个眼色，二人同时朝那人扑去。那人作势要捉她们两个，脚下却被绊倒了。月亭见那人把素君也压在地上，将素君往外面拖，只看见素君腿上一大滩鲜血，那人却是不动了。素君疑道，“我受伤了？不痛呀――”才发现那人脖颈上一道口子在汩汩地冒着血，匕首落在旁边地上。

    素君一惊，一边踢那人一边往外面爬。不妨床下伸出个血淋淋的手，素君连滚带爬跑离了床边，还不忘将月亭往外拉。只听见床底下传出一个声音，“不要怕，我是李景仁，你们昨天见过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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