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

    thu mar 12 06:04:50 cst 2015

    素君听得明确是李景仁的声音，身上一软，靠着桌子腿在地上坐稳了。月亭坐在椅子上去拉她，素君摆手道，“没有力气了。”

    李景仁从床下爬出来，拍拍身上的尘土。素君道，“谢谢你――救了我们。”李景仁问道，“不客气――你们来做什么？”整理好着装，便在床沿坐下，两只手搭在膝盖上。

    素君道，“梅老师昨天说给他女儿准备了礼物。我虽不能替他收尸发葬，若能找到他的遗物，转交给师妹也好。”月亭道，“你要来也约我一起来――”

    李景仁从床下摸出一件旗袍，道，“你们要找的是这个？原本打算给你们送去的。我埋伏在这里，也是想看看他有没有同伙。”

    月亭问道，“我们――没有妨碍你罢。”李景仁道，“原本是要跟踪他走的，现在线索断了。”素君问道，“那你还杀了他？”李景仁苦笑一下，蹲下身将那人的右手从他口袋里掰了出来，正扣着一支手枪。

    李景仁取下手枪，退掉弹匣，道，“还可以另寻办法。”素君道，“不如――我们来交作业，却看见这里门开着，有人在呼喝。我们推开门，只见他倒在这里，一个影子从窗口跳走了。”月亭道，“我们吓傻了，好久才回过神来，又想要报警，又怕惹怀疑，慌慌张张想了半个钟头，才记起来要打电话叫救护车。”

    李景仁点点头，道，“好。我会做出逃走的痕迹，潜回隔壁房间等你们。隔壁房间和楼下门房都是我们的人，警察局那边我们也会去打招呼，你们不用怕。”

    三人在房间内收拾布置一通，梅子鹤因要远行，房间几乎空了，只留下学校给他配的寝具洁具，一如钱月亭当时将梅子鹤迎过来的时候的样子。钱月亭犹记得当时梅子鹤略带些兴奋，透过眼镜片仍能看见他眸子里的光彩，压抑着雀跃的语气对她说道，“我叫梅子鹤，将和你们共同学习一年，请多多指教！”

    这样好的一个人，怎么会是日本特务呢？

    李景仁看了素君一眼，推开窗户，跳到楼外的树上，再沿着树遁走了。素君捅了月亭一下，二人相视点点头，尖叫一声，朝楼下冲过去。

    救护车来的时候尸体已经硬了，因为身份不明，被有关部门拖去存放，自然有李景仁那边的人在安排。素君和月亭则被请去警察局问话。

    一来坐定了梅子鹤是日本特务，二来此事冲淡了前一日梅子鹤的死，月亭倒没那么伤心了。二人自然是重归于好。结伴去图书馆门口为梅子鹤默哀。门口那几棵腊梅树下还有血迹，已被雨水冲得淡了。

    不几日到了四月初，长沙的雨仍在下。这天素君在课上，心神不宁的，画了几个军装的小人。又揉一揉扔进包里。包里好多个这样的纸团。居然在教室外见到了李景仁。望着她在笑，像是等了一阵。旁边女同学在窃窃私语，素君唤了一声“表哥”，亲亲热热拉着李景仁往外走。

    李景仁撑一把黑色的打伞，将素君拢在伞下。素君笑道，“你不穿军装，我都认不出了。”李景仁笑道，“你叫我表哥，我也以为你认错了。”素君笑道，“还好是我，要是月亭，大家一定知道是她爸爸的警卫员了。”李景仁问道，“今天穿的便装，不像。”

    素君笑道，“乍一看不认得，仔细看还是穿军装的样子――你穿什么都是穿军装的样子。”又低头说道，“不晓得我哥哥是不是和你穿一样的军装。”李景仁道，“你哥哥在哪支部队？”素君摇头道，“我也不知道，他去年转学去了上海，后来才知道其实是参军了。松沪会战的时候在六十一师，后来写信给我说伤重住院，还教我不要告诉家里。现在怕我担心，他也不告诉我行程了。”

    李景仁见素君的时候，她总是笑盈盈的模样，仿佛忧愁只来自于做不完的作业。她剪的时兴的短发，头发又细又柔，风一吹就动起来，像少女的心思。跳脱的，滴一滴相思进去，便围绕着凝聚下来，颜色总是鲜艳的。素君这低头难过的样子，却戳中了他的心思。

    李景仁叹道，“长沙也要不平静了。我先去岳麓书院找你，原来是临大的人在那里。听他们说又要往西迁了。你们也要去溆浦了罢。”

    素君道，“总往后退，退到什么时候为止呢。日本小小一个国家，到底是哪里比我们强？”李景仁笑道，“我先在前线打日本人。你好好学习，想明白了日本哪里比我们强，我们离胜利也就不远了。”

    素君道，“你不要小瞧我，我也要去打日本人。”李景仁笑道，“我正是没有小瞧你――大学生，智识女性，将来社会的栋梁。”

    素君低声道，“我不要躲在校园里，我也要去战场上――那天你也看到了，给我一把枪，我不比你们弱。”李景仁道，“你哥哥上了战场，我也上了战场，这是职责。什么时候轮到你们上战场了，我们中国离死亦不远了。”见素君像是要生气，李景仁道，“好比军刀用来杀人，菜刀用来切菜，各司其职。一个部队只有到要全军覆没了，才会让炊事班和卫生班的人上。而像你们这种科学家，是要活到最后的。知识和文化在，民族才不会真正地灭亡。”

    素君问道，“科学家――我要做科学家？”李景仁道，“我只是打个比方。你的兴趣爱好是什么？”

    素君道，“我――我平时弹弹琴，唱唱歌，写写诗，打打牌，就是――玩――你的兴趣爱好是什么？”李景仁道，“我喜欢吹笛子。等战争胜利了，我要去好好拜个老师，认真学吹笛。”

    素君道，“我想起来了，我喜欢唱歌。我和月亭是学校昆曲社的金童玉女。我唱祝英台，她唱梁山伯。我唱林妹妹，她唱宝哥哥。一笛伴百曲，到时候欢迎你来昆曲社客串。”李景仁笑道，“那时候如果我活着，我一定来。”素君笑道，“那时候我们可是昆曲社的元老了。随随便便将你安插进去，他们不敢说什么。”

    李景仁见她说得尽兴，问道，“声乐有几种唱法？”素君道，“这个说来多了。我妈妈是唱花鼓戏的，因此我学了一些。说来啊，她一辈子没留过洋，却算是洋派的了。曲艺界，长沙城里凡说得上名字的，她都去拜访过。不论是流传了几代的老艺人，还是海外归来的声乐博士，她都交流学习过。她虽然一个外语不会，却能唱德国俄国和意大利的歌剧，日本的能剧她也会。”

    素君庆幸自己尚有一门爱好，算是聂源咏勤学苦练的熏陶――亦只能是熏陶。素君天生嗓子并不算好，又不爱练功，钱月亭才是聂源咏的学生。电机？她更无可说的。亦是自那天起，素君有了爱学的心思。

    李景仁不急将梅子鹤的遗物给素君，素君也不问他为什么只来找自己――若是那天给他看学生证的是月亭，她今天是不是就没有机会见到他了？二人边说话，边慢慢走着，二院外的悬铃木，湿嗒嗒倚在屋檐上。虽仍是落着雨，天色倒是亮的。长沙开始热了，那雨水也是躁动的。

    躁动却躁动不过年轻的学生，他们拎着书袋，勾肩搭背，又笑又闹，从素君和李景仁身边晃过。全世界的人都从他们身旁晃过去了，只有他们两个还在这里。

    雨落在叶子上，细碎的声音之上，忽还有急促的钟声。有人喊着“飞机来了！”学生们见得多了，都往桐荫别径跑去。那里连着岳麓山上，有防空壕。素君和同学到了防空壕，才发现李景仁不在身边。

    一――二――三――四……他们数到了九，日军共投掷了九枚炸弹。等他们出去，恐怕什么都没有了罢。

    警报过后，二院还在，图书馆那里却是一片火光冲天。长沙的雨此时大了，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。可这么大的雨也浇不灭八颗燃烧弹引起的火。大火烧着她们的图书馆，吞噬了馆内的五万多册藏书。大火是瓦砾上开着的花，花的养分是她们和整个民族一起蒙受的苦难。梅子鹤留下的那滩血迹或许被洗净了，却也只在火光中作响。花，树，琉璃砖瓦，什么都没有了。只有几根柱子仍立在那里。他们早就麻木了，各自寻找失散了的要紧的人。素君在找李景仁。

    那些柱子到现在仍立在那里。有几根被移到了江边。

    学生们默默站在废墟旁，火光映着他们的脸。几个女生在小生啜泣，男生们捏紧了拳头。素君知道，今天又有许多人要报名去参军了。李景仁在人群外，和一个人正说话。

    素君见李景仁看到她，便朝他走了去，隐约听见“故宫”“国宝”等字样。李景仁道，“这是剑辉学长。”又对刘剑辉道，“这是你一个学妹。那天正是她在。”素君含着泪道，“平静的大学校园，竟连一张书桌也放不下了。”刘剑辉道，“听说年底要迁到溆浦去？”素君道，“一说溆浦，一说辰溪。过了九月份，就慢慢开始搬了。”素君的手帕跑警报的时候丢了，刘剑辉递给她一块，素君道谢接过，轻轻拭了泪，问道，“剑辉学长是故宫管文物的吗？”刘剑辉点头道，“我在书画部。前阵子出事，馆长特派我来查看。”素君问道，“国宝文物――都还好罢。”刘剑辉点头道，“不幸之中的万幸。也是沧海中一浮木。”

    李景仁问道，“应当是上面有人泄露了路线，刘兄去了贵阳，可以用我们师长的亲笔信交差。”刘剑辉道，“长沙火车站被炸，及这次图书馆被炸，实则是受故宫国宝的牵连。我要加紧去贵阳同同事们汇合。”抱拳对李景仁道，“李兄，后会有期。”又对素君道，“学妹多保重。”轻叹一声，道，“愿母校多保重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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