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

    thu mar 12 06:06:48 cst 2015

    过得半个月，西迁的教职工与学生也都来了，还是没有王斯明。素君也不敢去问，心知大约是不测了。

    学生们就在草地上上课，几块木板就是黑板。太阳晒到哪里，就把黑板挪到哪里上课。河边滩头，一群一群的。像天然逐水草的草食性动物。素君是临近毕业的大四学生，她爸爸又不在了，于是给学弟学妹讲解微积分。这时候她才发现，原来原先自以为学得很扎实的知识，根本经不起推敲。只是这个时候也没人给她讲解了。

    后来收到钱月亭从长沙寄来的信，知道钱月亭没有事。又捱了几日，西迁的师生全都到了，还是没有王斯明，素君就动身了。先坐船回长沙，倒比来的时候快。钱月亭和钱宪在码头接她。分别才月余，素君已经瘦得没有形了。钱宪问她，“你打算怎么去美国？”素君说，“先给船舶公司挂个电话。”就去钱月亭家，按照马白棠给她信中写的去了电话。那边说广州沦陷，都改到从广西走了，船从郁南县发。她也不知道郁南县在哪里，查了才知道在广东。于是又托钱宪订了长沙到衡阳，衡阳到桂林的火车票，到了桂林，再作打算。

    她并非一心想要去美国――她原本便是不想去的。只是她实在没有地方可去。长沙县有她几个不熟的叔叔，她母亲那边的亲人早死绝了。她今后的人生的安排，是王斯明和聂源咏早就决定好的。她此时亦想不到其它。

    她回凤凰山转了一圈，全都是被烟熏火燎过的残垣断壁，只有几个邻居在收拾残物。素君指着一堆木炭道，“这是我们家的沙发，那天妈妈给我戴的头花，我摘下来藏在沙发底下。妈妈找了好久找不到。”她去木炭中翻，早就翻不到了。

    家中什么东西都没有剩下。只有他们给素君准备的那只皮箱。

    钱宪用家里的车送她去火车站，车子就在废墟中爬。这一日天气好，楼房虽然都倒了，仍有人坐在门口晒太阳。经过一个卖糖油粑粑的摊子前，钱月亭让停了车，买了两碗糖油粑粑，对素君说道，“咱们也不喝酒了，我就用糖油粑粑给你践行。”两个人就在车上吃了。

    上车后，钱月亭隔着窗子给了素君一个信封，“这里面有个地址，是我的一个熟人。你到了郁南县去找他，让他送你去码头。”素君应了。钱宪也递给素君一封信，素君默默接了，并不打算看。长沙火车站被炸过一回，又烧过一回，只一堆废墟。一队军人在火车站维持秩序。几个铁路工守着火车。素君对废墟挥手，对整个城市的废墟挥手。钱氏兄妹也站在月台的废墟上朝她挥手。

    等到了桂林，有船舶公司的班车，素君又跟班车到了郁南县。所行千里，随身的只有一个小箱子。素君在西江码头附近一家旅馆要了个房间，因为没有别的事情，于是也没有去麻烦钱月亭说的那个熟人，只给钱月亭拍了个电报报平安。就在房间里静待发船。每天只整理笔记。

    码头附近有家螺蛳粉店，素君是头一回吃，觉得好吃，于是以后三餐都去那里。某天下午她看书看得迟了，晚上才去，店堂里只有她一个人。灯火晦暗。

    这时候门帘被掀开，外面夹风带雪进来一个人，往里面看了一眼正要走，又折回来，在素君对面坐下。

    素君抬眼一看，却是李景仁。

    “你好。”素君轻轻一笑。李景仁看她脸色苍白，心疼极了，问道，“你怎么也不来找我，要不是月亭给我来电报，我还送不了你了。”

    素君道，“不用送，明天我上了船就走了。也没什么东西，只一个小箱子。”想起那个小箱子来，放下筷子，郑重抱拳谢了李景仁，“那天多亏你火场之中救我。”

    李景仁忙道，“不用不用。我问你，将来可有什么打算？”素君叹了口气，“我又翻了翻旧日的笔记，许多读不通的地方。白棠学姐给我安排了这么好的机会，我要好好利用。”忽然掉下泪来，道，“景仁哥哥……我，我不想去留学了……我不想走……”

    李景仁十分心疼，也不敢感情用事，只劝道，“你知道么，这场大火，祸起报务员译漏了一个字――”提及大火，素君脑子一震，轻声说道，“景仁哥哥……别说了……”

    李景仁见她不住地垂泪，心下十分后悔，道，“是我该死，你千里跋涉都来了这里，又怎么会就不去留学了呢。”又怕店老板看素君笑话，结了账带她出去。

    二人走到码头边上，码头风大，李景仁脱下大衣，披在素君身上。素君把头埋在李景仁胸前，只是哭，呜呜咽咽地抽气，“头天晚上，我还和爸爸吵架了――我不许他给我带那么多钱，说就算他准备了，我也留在家里不带走。爸爸说我只爱唱反调，我就骂他专制家长――”李景仁也不好说其它，就等素君哭完。又想起那天没说完的话，于是问道，“声乐分几种唱法？”

    素君道，“这个可多――西洋的所谓美声，是用的胸腔共鸣，她们唱歌的时候，喉头的位置比较低；咱们的花鼓戏，声音是最亮的，调子高，音律短，喉咙要打开；而昆曲虽然也是丹田发气，但是发音的位置在口腔中靠前一点的位置。”又说道，“我许久没有练了，也没有精神唱……景仁哥哥……实在对不起，我现在还是没法儿给你唱。”李景仁道，“不唱不唱，你什么时候想唱了再唱。”已经后悔死了，只好想办法哄她开心，想跟她讲在军中的趣事，却实在没什么好讲的。李景仁正给素君裹紧大衣，口袋中沉甸甸的，这才想起来，于是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两截笛子，拼在一起给她。

    素君接过笛子，“家里原先也有这么一把的……”眼泪又吧嗒吧嗒落下来。李景仁手足无措，素君也不忍心，于是问他，“那你有什么打算？”李景仁道，“我现在在广东海军学校，也没有什么打算，分到哪里就是哪里。”

    素君轻声道，“等我回国了，也像你一样参军报国。”李景仁笑道，“兴许等你回国了，这仗也就打完了――如果还没打完，你就等等再回来。”素君道，“这是你的祖国，难道就不是我的祖国吗？等毕业了，我一定马上回来！”李景仁心中一动，不敢看她的眼睛，犹见得她脸上还有泪痕，也不好唐突，只得低下头来，“怪我们没有用。”双手不自觉搭在了素君肩上。

    次日清晨，素君将李景仁的大衣搭在臂上，心想若他来送，就还给他――心里十分盼望他来送。汽笛呜呜响了好几遍，身旁有人匆匆跑过去，还不时回身向送行的人招手。眼看这烟波浩渺，就要将自己带走了。已然家破人亡，又要远离故土，素君不由得又落下泪来。

    此时听到身后有人跑来，素君忙抹了眼泪，果然是李景仁。李景仁匆匆赶来，也不知道要说什么。素君要把风衣还给他，他也不要，只说，“听说美国风大，你带上。”又道，“你在那边遇到什么中意的人，要仔细看他的人品……能留在那边最好，不留的话……倘若你回来后还没有……”素君执了他的手，道，“景仁哥哥，就是你了。”李景仁苦笑道，“等你到了那边，好好安顿下来。等到了秋天还这样想，就再给我写信罢。秋天时我还在这里。”又送素君一把小刀防身。素君在那笛子的接合处，横着刻了一个景字，又一个君字，再将笛子分开，其中一截递给李景仁，“景君，珍重。”

    她以为她这辈子，就大胆了这么一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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