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三章

    sat mar 21 21:52:46 cst 2015

    坂西一良双手撑着手杖，久久立在窗边。身旁的日本副官劝他，“将军，早点休息罢。”

    坂西一良问道，“隐隐听见有人唱歌，唱的什么？”身后的翻译回道，“是橘子洲头在办歌会，庆祝明天的受降仪式。”

    坂西一良问道，“有烟花没有？”

    翻译道，“今天周五，橘子洲的烟花固定在每周六晚上放――且要过几十年才开始。”

    坂西一良并不说话，朝窗外看了好久。

    宋乔山对翻译使个眼色，那翻译道，“坂西先生早点休息罢。”

    坂西一良心知无望，依言洗漱，和衣躺在床上，缓缓闭上眼睛，脸上又痛了起来。

    颜面癌，也是癌症呢。如果能在病死之前，再为大日本帝国做点什么事情，也是好的呢。

    忽然，远处传来“轰”地一声响，楼板仿佛也震了一震。坂西一良从床上坐起，问道，“发生什么事了？”

    翻译道，“还不清楚，宋科长正在打电话问。”

    宋乔山放下电话，对坂西一良道，“长沙郊外有座废弃的煤窑，是那里爆炸了。”亲自扶起坂西一良到窗边看，“你看那腾起的火光，倒也像是烟花。”

    听了翻译传来的话，坂西一良溘然闭上眼睛，再也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一九四九年九月十五日，民国三十四年，农历八月初十，星期六。上午九时，湖南战场的受降仪式在湖南大学操场举行。十时，坂西一良作为日军将领，向长衡地区受降长官王耀武将军递交了降书。

    随后，王耀武将军在省政府领导的陪同下，参观了岳麓书院，游览了岳麓山景致。依序拜过陈天华、黄兴、蔡锷、禹之谟、蒋翊武等墓。

    下午，行至朱张渡口，一行人要自此往河东去，却见许多党国军人守在渡口。

    一问才知，黄蜜因怀疑受降仪式现场混入了日本奸细，正在依次盘查。

    王耀武道，“日本人可怜，不死心来看最后一眼，又何必赶尽杀绝。而今最要紧的，不再是日本间谍，而是**。”

    黄蜜轻声道，“将军说得极是。我亦是在借机清查共谍。”

    王耀武道，“就算有共谍，都是为了保卫和平来的，想不会闹事。”

    黄蜜道，“还是怕养虎为患。”

    王耀武笑道，“你是被共产党搞怕了。”

    黄蜜腹诽道，待你遇到共谍便知道了，脸上却只赔笑。

    王耀武一行人来，众人都看向他们，黄蜜更是忙于应酬，不妨便有几个人跳入江中，攀上了一艘渔船。李景仁朝水中打了几枪，正打在船舷边，喊道，“老乡，停船检查。”

    那撑船的是个渔夫，回头笑道，“打渔的，又脏又臭，没什么好查的。”李景仁愣在岸边，竟将那渔夫放走了。

    黄蜜闻讯过去，问道，“怎么不追？”又问李景仁身后的人，“怎么将人放了？”李景仁只作不闻。

    王耀武问道，“小伙子，当年是七十三军的罢？”李景仁这才回过身，朝王耀武行了一个军礼，“原湘军第三十五军，国民革命军第七十三军，十五师侦察营李景仁。”

    王耀武道，“雪峰山一战，七十三军大捷，总算血洗了长沙会战的耻辱。”提起长沙会长，李景仁的眼睛竟有点红，亦只说道，“精诚团结。”

    王耀武点点头，叹道，“待和平真正之来到时，不知道岳麓山上还要添几座烈士陵墓。”吩咐黄蜜道，“这里先撤了罢。”

    王耀武虽然和黄蜜不是一个系统的，他们军统的人本来不该部队上的上司管。但王耀武论军衔毕竟比黄蜜高，又是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，在军在党黄蜜都不能反对。黄蜜只得应了，就地命令李景仁带十个人看守，“一有异状向我报告。”

    下午送走王耀武将军，黄蜜同钟师一起审讯渔夫。李景仁放了他，黄蜜却放不过。派去寻找彭正宇的人一点消息没有，黄蜜气急，那渔夫竟全然不懂避让，“当年长沙会战，我撑着渔船给革命军送物资，我夫人去山上给他们送饭。怎么刚刚打胜仗，就要过河拆桥了？！”

    黄蜜不晓得他讲的是真是假――就算是真的，一个渔夫，难道她也动不得？

    刘芳如匆匆来报，“他的――夫人，说给他送饭来了。”黄蜜道，“叫她回去，不然一并抓了！”

    刘芳如小声道，“开车送她来的，好像是薛岳的副官――”

    黄蜜哼了一声，“薛岳就可以将共产党放走了？”那个副官捧着饭盒，陪着那夫人进来了。

    黄蜜问道，“站里的人都死了？”刘芳如道，“李科长像是认识她――还来了好多人，都是王耀武将军部下的，说是受过他们两口子的恩――”

    那个副官拨通了薛岳办公室的电话，将听筒递给黄蜜，“黄副站长，薛将军请你听电话。”

    素君去敲黄蜜办公室的门，“我给站长送冰淇林。”黄蜜无心吃，放在桌上。

    素君道，“一定会找到彭少校的。”

    黄蜜道，“他们都以为我是要对共产党赶尽杀绝，只有你知道我在担心什么。”

    素君道，“想是站长平时威风太盛，他们都不敢把站长当凡人了。”

    却是警备司令部的陈队长陪着彭正宇回来了。黄蜜骂道，“你到哪里去了？”

    彭正宇笑道，“表姐莫慌，我还立了个大功。”

    便将怎样和陈少文一起炸毁那些日军的安置地点的经历说了，“路上遇到共产党的游击队抢劫，陈队长为了救我，把摩托车让他们抢走了。我们只好走回来。”

    黄蜜谢过陈少文。待彭正宇洗漱更衣完毕，黄蜜先不让他回宿舍，“我原以为你是共产党，心想你总要留些个字条给我，好不让我担心。看来是我多心了。”

    彭正宇笑道，“我要是共产党，怎么会千里迢迢从南京跑到长沙来活动呢――就算组织上要派我来，我也不敢来，有表姐这么厉害的人物在，不是送死么。”

    黄蜜道，“那里有多少条枪？多少子弹？装甲车有没有？”

    彭正宇吓一跳，“我当时只顾着杀日军，不记得那里有什么武器弹药呀。”

    黄蜜道，“我们的情报是说武器库，倒没有提日军人数。”

    彭正宇道，“情报错了也未可知。”

    黄蜜道，“没有武器库，爆炸是哪里来的？”

    彭正宇道，“大概是他们与坂西一良联络用的信号弹被点燃了，加之窑洞被震塌了，看着就像爆炸。”

    黄蜜道，“坂西一良怎么半点反应也没有？”

    彭正宇道，“陈队长和中统的人一起监视坂西一良，他正是得了消息所以带人去了那里，才和我碰的头。想必中统控制坂西的人也早有准备罢。”

    彭正宇道，“表姐，我今天还没有吃东西，要不我先出去吃一点？”

    黄蜜问道，“你那个日本同学呢？怎么就留了一封信就走了。”

    彭正宇道，“大概他见你抓日本人，他留在这里尴尬，因此走了罢。”又问黄蜜饿不饿。

    黄蜜只看着彭正宇，教他心里发毛。

    黄蜜桌上有两部电话，一部从外面隔间刘芳如办公桌上转过来的，是普通电话。一部只有省里高层才有号码的，是行政电话。此时那部行政电话响了。

    黄蜜放下话筒，“张副主席的女儿要去南京玩，一路上希望有人陪同。听说你来了，特意问你什么时候回去――”

    彭正宇道，“张珊珊啊，小时候我就不喜欢她――不过张叔叔和爸爸要好，我说不去，怕回去了不好交待。”

    黄蜜点点头，“是该回去了。”

    彭正宇脚底抹了油一样，只站不住，黄蜜又将他叫回来，看了彭正宇好久，“你是姨父姨母的独子，希望你――今后行事，少些莽撞。将来工作上，少给别人抓把柄。”彭正宇都应了，逃命似的走了。

    黄蜜知道，这辈子再见不到他了。

    当晚不用值班，素君打听得李景仁在牌楼口值守，乘了船过来。一群年轻军人坐在岸边说话，见素君过来了，拉李景仁起来，将他推过去，各自都趁机散了。

    李景仁扶素君下船，撑船的仍是那个渔夫。

    李景仁对素君道，“当年他救过我。”

    那渔夫笑了一笑，夸了素君一回有礼貌，唱着歌儿远去了。

    身前的水，身后的山，都和过去一样，李景仁对素君道，“三十一年，我们军从湖北出发，经过千里跋涉，就是从这里渡过的湘江。那时我在侦察营，要从河东赶到河西来汇报军情――我们临时指挥部就在岳麓山上。江上没有船，岸边的也都被日军凿沉了。有一枚炮弹落在我身边，我当时昏了过去。醒来的时候，我躺在一堆鱼虾中，伤口敷着草药，身上盖着油布，油布上全是鱼虾。我被渔船的晃动震醒，我知道是有子弹打在船舷边上。听见外面有人用日本口音的中文在喊，‘老乡，停船检查。’渔夫回他，‘打渔的，又脏又臭，没什么好查的。’那个人还是上了船，大概舱内腥臭，他果真没有闻出我身上的血腥味，随便看了看，便走了。晚上，他们两口子将我送到临时指挥部，那时我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――不想这么些年了，他还在这里打渔。”

    素君道，“早知道他救过你，我该要好好谢他。”又问李景仁，“你伤在哪里？都好了没有？”

    李景仁道，“我身上伤口很多，你问的是哪一个？”见素君吓白了脸，不敢再说这个，只说道，“上午追查共产党，我要他停船检查，他也是那样回我的。”

    素君问道，“那你查了吗？”

    李景仁道，“我没有。能让百姓拼了命去掩护的人，我不愿去查。”

    素君道，“我听说共产党做了很多坏事的――”

    李景仁道，“这些话你也信？”

    素君道，“不敢不信。”

    问李景仁，“现在抗日算是彻底结束了，以后就是打共产党。那你还干不干？”

    “等重庆和谈结果出来再说。”

    “如果和谈结果不好――”

    “到时候再看罢。”

    “不论和谈结果好不好，我们都要在一起，好不好？”

    李景仁道，“生死都要和你在一起。”

    这一晚夜阑珊的歌中，只有两个字的信息，“和平”“胜利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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