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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篇二 娟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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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wed apr 22 20:58:12 cst 2015

    掠过破落街道的风依旧淡淡,如曼妙的女人一般在空中飞舞,素手轻抚墙头枯草,盘旋穿过院子,突兀的消失在弄堂之前。

    弄堂墙壁犹然贴着一张斑驳告示,内容字儿早已难辨,唯独那民国二十六年的红章还能看得出痕迹。

    此时正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刻,在隐约朦胧中,破落乡村一栋貌似豪华的宅子陷入眼帘,门口那红灯笼随风轻轻摇曳,微弱而又顽强的灯光依然执着。

    秋霜已将斑驳墙头的爬山虎藤叶渲染出一层层折射迷幻的光泽,水珠慢慢聚集,滴落入墙边水缸中,溅起一片片犹如叹息般的涟漪。

    树叶哗哗作响,那风儿便顺着破烂柴房窗棂破陋的白纸缝隙钻入房中,轻轻撩动沉睡人儿枯黄脏乱的头发。

    窗棂早已松动,在风中发出一阵阵轻微吱吱咯咯的声音。

    小娟子骤然睁眼,仓皇坐起扫视四周,黑暗依然,不禁松了一口气,强自揉揉惺忪眼,眯起眼顺着缝隙向外探去。

    东方业已泛出一丝白意,远处阵阵鸡鸣传来,她忽想到什么,慌乱穿衣下床,摸索鞋子穿上,推门而出。

    顺手抄起水瓢舀起墙壁水缸中的水,冰冷的水滑过喉头,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哆嗦,精神倒是振奋不少。

    拢拢头上乱发,轻手轻脚掩上柴房的门,熟练地摸起扫把开始扫起院子,随后喂猪,喂鸡,做饭。

    当炊烟袅袅的时候,主家也开始陆陆续续醒来。

    “小娟子,你这个死货,还不过来?”随着大北屋中传出几声咳嗽吐痰的声音,尖锐的嗓子的女声如饿狼一般。

    照例的愤怒,嫌弃,小娟子哆嗦几下露出惊恐面容,颤巍巍走向北屋。

    轻轻推开一丝门缝,奋力钻进去,赶快关门,垂首捏着衣角,微微颤抖。

    大炕上躺着主家胡杨两口子以及十一二岁的孩子,胡媳冷哼一声,“笨手笨脚,还不滚过来给少爷穿衣服。”

    就在穿衣服空挡,胡媳酸言酸语冷讽“这个烂货,也不知道当初你是怎么看上的,养了那么多年,眼瞅着就十七八了吧,还是那么没有眼力劲儿,那么笨,你说当初……”

    胡杨惬意依偎着床上,用力咳嗦吐出一口浓痰,漫不经心道“少说几句吧,每天都唠里唠叨,也不烦?”

    “烦?烦?”胡妻瞪眼,掐着那早已发福的腰肢破口大骂“你这个没用的东西,你当初说找个童养媳童养媳,我一想也是,找就找吧,可是你瞅瞅,这个笨丫头,养了足足五年了吧,浪费了多少粮食?眼瞅儿子还小,你看她那样,废物一个!”

    边说边怒,直接赤脚踩地,恶狠狠拧了一把小娟子胳膊,用力推搡那枯瘦的身板“你看看,整天偷懒,活儿也不多干,吃的倒是不少,有什么用?”采住头发不停摇晃直至摔倒“滚,去做饭,赔钱货。”

    诚然,小娟子也确实不讨喜,长得虽说清秀,但是自从被爹用五斗麦子抵给胡地主一家的时候,那个曾经爱唱爱笑的姑娘就沉默了,消瘦了。

    整日被胡地主家当丫鬟佣人的使唤,不仅打扫卫生,还需要做饭,洗衣服,喂猪喂鸡,更要打扫院子挑水,整日从天不亮一直忙碌到日落西山。

    住着平素堆放柴草的破落柴房,深秋风寒不已,穿着胡地主欲扔而又不想扔的破旧衣服,那床用破衣烂衫改成的薄被早已抵御不住刺骨的风寒。

    天亮了,旭日露头,小娟子表情暮然的蹲在灶台前烧火,长长发呆,不自觉摸过被掐紫的胳膊,眼中泛着淡淡潮气。

    伺候胡地主几人稀疏之后,端上饭菜,随即默默后退蹲在墙角端起饭碗。

    胡杨喜食豆腐,三餐必定有豆腐,那胡家家境可是阔气的厉害,全村土地都是他的,整个村子谁没给他扛过活?

    早餐桌上有煎饼,咸菜,鸡蛋,更有蔬菜三两样,每到这时,胡杨便会从隐秘柜中掏出一小瓶香油,轻轻在豆腐上滴上几滴,顿时满屋弥漫扑鼻的香味。

    这个香油真是好东西,没当闻到这个味道,她总会失神,那粗陋的地瓜叶高粱饼子也就没有那么难以下咽,闻着香味,吃一口饼子喝一口开水,这顿饭就这么默默结束了。

    饭后,胡杨照例抽一管儿烟土提提神,然后手轻轻挥“开门儿,安排活去。”

    这个时候,小娟子便会跟着胡妻走到门口,用力打开大门。

    门带着干涩的吱呀声打开,这时,小娟子的眼神中慢慢有了光彩,一丝轻笑挂在嘴角。

    门口早已围满急切等待的破落汉子,听到门声一窝蜂似的簇拥到门前,伸着长长脖子带着献媚的笑七嘴八舌“主家好。”

    小娟儿头也不抬,手紧紧抓着衣角低声喃喃“今天的活有南坡锄地,北山林地修剪,放牛……”

    几个长工推开众人,得意洋洋来到门口,大踏步走近,熟稔的开始了忙碌。

    胡妻端起一副慈悲笑容“哎呀,都是乡里乡亲,今儿的活不少,我需要几个短工,那个剪枝儿的活一天二斤高粱蜀黍要五个,放牛一斤半,俩人儿……”

    众人面面相觑,议论纷纷。

    “二哥,昨儿还二斤半,今儿二斤,这……”

    “哎……干吧,上有老下有小,不能饿死不是?”

    尽管众人有些不忿,仍旧陆陆续续领着工具四散而去。

    又是平常的一天,忙碌,沉默。

    入夜,伺候完主家吃喝,小娟子收拾停当,草草拾几口吃的,浑身酸痛挪着步子走入柴房,扑倒在床上,太累了,也太困了。

    很想睡,但是不能睡,牛要半夜加夜草,必须等着。

    裹上被子靠墙上,望着那盏如豆一般的油灯发呆。

    门口响动,一个胖乎乎戴瓜皮帽的脑袋伸出,呲牙笑“媳妇儿?”

    随即胖乎乎身影钻进,直接爬到炕上看着小娟儿笑眯了眼傻乐“媳妇儿?”

    小娟子噗嗤笑了,轻轻摸摸孩子头“讨打。”孩子依偎小娟儿身边儿嘿嘿笑“我知道你没吃饱,媳妇儿给……”

    从怀中竟摸出一厚厚煎饼夹着满满的咸菜竟然还有两块豆腐。小娟子默默接过一口口吃着,孩子乐不可之“今儿学堂先生又讲了不少好玩儿的事儿,我给你讲讲?”

    孩子手舞足蹈夸张的比划,滔滔不绝,小娟子默默听着,扫过孩子的眼神充满深深的宠溺。

    “媳妇儿,媳妇儿你再给我唱唱那个歌儿吧。”孩子转头眯着眼笑“听不够呢。”

    小娟子轻轻刮了一下孩子的鼻头笑了“唱,就唱一次。”抱着孩子摇晃,声音低沉深邃“小麻嘎,尾巴长,娶了媳妇忘了娘,擀白饼,卷沙糖,媳妇媳妇你先尝。把老娘撵到山沟里,把媳妇背到炕头上。”

    嘴中哼着歌,眼神迷茫不知道在想什么,一遍遍,一遍遍。

    孩子看着小娟子的脸庞,笑容消失了,眼中充溢泪水“媳妇儿,媳妇儿。”

    “恩?”

    “媳妇儿,等我长大了我保护你。”孩子语气决绝,用力拍打胸脯“媳妇儿,等我长大了,我要天天跟你在一起呢,谁欺负你我打他。”

    “恩,快长大吧,快长大吧。”小娟子长长叹息,迷茫“等你长大啦,媳妇儿也老啦,你就看不上媳妇儿啦。”

    孩子翻身爬起,死死盯着小娟子眼睛“媳妇儿,我要你,我一辈子要你,真的。”

    小娟子有些感动,轻轻拢拢额头乱发,擦拭眼睛,声音如**一般轻柔“我信啊,我信,当家的,你可要快快长大啊,我太累了,我太累了。”

    孩子去睡了,小娟子站在苍凉的夜空下,静静盯着月亮,泪水肆意流淌。

    村里谣言四起,很多地方闹匪了,闹红匪,很多吃不饱饭的汉子纷纷离开家,去投奔那据说是均田均地的红匪。

    扛活的汉子越来越少,小娟子的活越来越重,胡地主对这个童养媳更不满意了,非打即骂,用藤条,用板凳,用随手能抄起的一切狠狠打这个偷懒的东西。

    消瘦,越来越消瘦,直至消瘦的如一把枯柴一般。

    小娟子早已木然,就连孩子送来的干粮也懒得看一眼,只是静静发呆,发直。

    村子萧条了,人越来越少,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艰难度日。

    人越来越难招,大片大片的土地荒芜,小娟子已经顾不得回家,整日在田间地头忙碌,田中搭了一个窝棚,胡妻定时送几个饼子,恶狠狠数落“地不翻完,不准回家。”

    忙碌,忙碌,忙碌,枯瘦的身影在清晨,当午,日暮,甚至满天繁星下默默在孤寂空无一人的土地上忙碌着。

    木然,蓬头垢面,拖着早已坏掉的鞋奋力的挖着,刨着……

    寒风从后背直传前胸掠过,快要冻僵了呢……

    残月如钩,繁星闪烁,那美丽银河中的牛郎织女在干什么呢?

    小娟子默默抬头看着天空,眼神空洞,嘴角露出一丝傻笑,他们,他们在干什么呢?

    “媳妇儿,媳妇儿。”身后一个带着哭腔切斯底里哭喊的声音“呜呜,媳妇儿。”

    摇摇晃晃,一屁股坐到冰冷的地上,眼中好似多了一丝丝灵气,是谁呢?是谁呢?是呢,有人喊我呢,原来我不是牲畜,还是一个人呢!

    一个胖乎乎身影哭喊着扑入小娟子怀中,痛哭失声“我想你了媳妇儿。”

    小娟子抬手,习惯性的伸向孩子的脑袋,看着自己枯瘦脏黑的手,顿住了,摸摸藏到身后,只是任凭孩子紧紧抱着。

    一阵阵眩晕传过,小娟子温柔而又沙哑的声音“小当家的,你来看我啦?”

    孩子早已哭的喘不上气,拼命点头,靠在她怀中拼命点头。

    “小当家的,你怎么这么小呢?你要是长大了多好?”如梦呓一般喃喃自语,小娟子叹息,长长叹息“你怎么那么小呢?媳妇儿怕是等不到你长大了,等不到了。”

    忽的孩子站起拼命擦泪,抽泣“媳妇儿,你跑吧,你跑吧,跑的远远儿的,再也别回来!”

    小娟子眼神突的多了一丝神采,迟疑惊讶的看着孩子。孩子解下身后包裹塞给她,带着哭腔“去找红匪,吃饱饭,不用受苦,你快走,走吧。”

    小娟子笑了,轻轻拉住孩子冰凉的手塞入腋窝,哭了,泪珠把脏污的面颊冲出两道沟,“可是,我是你的媳妇儿呀,我还等你长大呢。”

    孩子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,目光清澈炯炯,拼命擦泪,用袖子拼命擦“等我长大了我去找你,我一定去找你,一定去找你。”

    拉起小娟子拼命推搡“你快走,你快走,你不能累死在这里,你快走啊。”

    脚步动了,小娟子胆怯的看了一眼黑暗的远处,回头。孩子噗通跪下,砰砰磕头“媳妇儿,不要怨我,你快走啊,快走。”

    活下去,这个信念暮然出现,如砰然炸裂的烟火在胸中闪烁,活下去呢,要活下去呢。

    “小当家的,你可一定要找我,一定要来找我,不管我在那儿,一定要来。”转头拼命飞奔,用尽一切力气飞奔,咬牙,流泪。

    孩子站起,看着慢慢遁入黑暗的身影,发出一声声哀嚎,“媳妇儿啊,媳妇儿!”

    擦擦泪,拼命狂喊,“媳妇儿,媳妇儿你快跑,媳妇儿媳妇儿你快跑,等我长大喽,骑上那高头大马,带着你回家呢,我一定骑着高头大马,带你回家呢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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